36 两处闲愁生(1 / 1)
“你怎的还不走?”
“等你睡着了我便走。”
她立时闭上眼:“我睡着啦!”
千音笑着摸摸她的眼:“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
“梦话呗!”
突然睁开眼,微眯起一条缝,狡黠地望着他:“啊,我方才说什么梦话了,你可听见?”
小手探至颈间轻画几下,他依然镇定如常:“大白天的说梦话,说了也没人会信。”
阿絮嘟着嘴:“你这人真是无趣,就不许人做做美梦,说说梦话么?”
他笑了笑,用暖热的手心拢住一双柔荑,又在她眼睑上印下轻柔一吻:“好了,赶了一天的路,这下该乖乖睡了吧,再说梦话可没人听了。”
她半是不舍地拢了拢薄被,盯着他轻轻退出屋外掩上房门,这才翻过身,死死闭上眼。
夜,还很长,很长……
天穹之上,银月如钩,照亮人间这一方的静谧,他看着眼前景致,渐渐凝出一丝苦笑,白日做梦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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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望山的雾,自古以来便极是出名,那弥漫在山峦间的轻舞罗裳,时而如棉絮茫茫无定,时而如流水飘来荡去。身临其间,周围悠悠如瀚海辽阔,款步而行,又似驾云西去一般的漫流无尽。是妩媚多姿的柔,更是横云急掠的变幻莫测,初时翩然飘渺,继而如丹霞织锦般将世间所有都缠卷殆尽。
然而,这样旖旎的美景,他们却无心欣赏。
晌午时分上山,鸦雀无声,只闻风声叶动,望山,一个数百人的大门派竟死寂如坟岗。
随意翻看了几具尸首,重云道:“扭断脖颈而死,不过五六个时辰之前的事。”
元曦挥剑猛地一劈:“怎么我们迟半日上山,就是如此结果!”
若萧深深拧眉:“为何是扭断颈骨,为何要一个不留?”
阿絮突然想到樊都万通镖局的灭门惨案,心中一阵颤栗,飞快地看向千音,他安抚地笑了笑,随即说道:“一年多前,樊都也曾有过同样的祸事。”
“你是说万通镖局?”若萧沉吟片刻,“记得当时我与重云走水路去轩州,不曾遇上,元曦又正好有事在身,爹和娘虽是去了樊都,却未曾插手,以致后来竟有人将这盆脏水泼到我尘月谷的头上。”
千音淡笑道:“确是如此,现下有人用同样的手法杀了这百余口人,你猜江湖上又会有怎样的传闻。”
阿絮不忍再看,只远远躲开:“也真够狠心的,杀了那么多人,只为不让我们找到线索。”
千音瞥她一眼:“欲盖弥彰,没有线索本身便是线索。”
阿絮微蹙起秀眉:“什么呀,你说的我又不懂了,怎么尽喜欢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呢。”撅着嘴看他,却见他只凝眸在若萧身上,不免疑惑,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楼观日转了大半个山顶,这才施施然摇扇走来:“手法虽然干净利落,可又稍有些瑕疵,不甚完美,不甚完美啊!”
阿絮回神:“楼大少,你还嫌人家杀人杀得不够完美,若是叫你杀了这百多人,你那扇子就算是铁做的,怕也折了!”
楼观日待要反驳几句,却听若萧说道:“好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们理当尽快离开,莫要着了他们的道。这一步落于下风,最后的两个线索怕也处于险境。”
下山后直奔十里方才缓下脚步,阿絮总算喘上口气,胸中尚有疑云重重:“你可知道我们要找的到底是谁?”
楼观日悠悠说道:“人都死了,哪还知道是谁。”
“那,还是万通镖局的那人干的吗?他真的……死而复生了?”阿絮越说越觉毛骨悚然。
“莫要多想那些虚妄之事,若是他干的,那当年必然是没死。这世上牛鬼蛇神不少,却全都是人假扮的,你若怕了他们,岂不是让坏人称了心意?”
不知什么时候,千音趋马至身侧,几句轻声慢语便叫她心间的惧意顿消。打马靠得近些,悄悄握住他的手,融融暖意直逼心底,驱散了弥漫在眼前的阴云,她不由半垂了首,微弯起嘴角,笑得极是温柔。
这一幕瞧在旁人眼里竟是神情各有不同,楼观日嬉笑不已,元曦落寞失神,重云微有怜惜,而若萧抿唇看了许久,终是一叹。
谁说她没有真情,不是有缘人,不是倾心相许的那个人,她又怎会付诸真心。从小到大,围在她身边的男子无数,打情骂俏可以,正颜厉色也可以,却从未见她这般的娇美柔顺。她待他,到底是不同的。
兴许是注意到他们别样的目光,阿絮飞快地松开手,急急捋了几下额发,轻咳两声:“那个,大哥,我还有一问,你们怎知是他一人所为?纵是身手相差悬殊,好歹也有百人之多,杀起来岂非辛苦得很?”
若萧转过脸轻敛去眼中的惆怅,不动声色道:“人越少越不会露了马脚,况且用一个死人的手法杀人,故布疑阵,也可引起江湖惶恐不安。”
他似乎并不愿多谈,只寥寥说了几句,阿絮心中总有些疑虑,却也想不出个究竟,忽然另一边传来楼观日懒洋洋的声音:“那人星夜上山,也不怕雾海深浓迷失了方向,想来实在是着急了点。”
千音眸色一动,目光淡淡扫过:“夜半自然是做坏事的好时候,他要赶在我们前头除掉那个人,着急些也没什么奇怪之处,你怕是太多疑了。”
楼观日讨了个没趣,也便乖乖闭了嘴,阿絮最乐得看他失意,挤眉弄眼地笑话了好一阵,临到住进了客栈,还拉着千音不停念叨:“楼大少那人眼高于顶,可偏偏好像很怕你的样子,你没见他那悻悻然的模样,哈哈,真是有趣!”
他撩袍坐下,斟上一杯茶,并不理会。阿絮正是奇怪,便扑上去笑问道:“你怎么啦,爱理不理的,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他呷一口茶,默默瞧了她半晌,直把她瞧得慌乱不已,这才开口:“莫要再提起此事了,楼观日做事不计后果,喜欢一逞口舌之快,难道你也是么?”
那语气已有些凉意,阿絮哑然:“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说了别再提起此事就好。”
如此一说,阿絮那股别扭劲又上来了,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起来:“你可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做什么了?你不说我怎么懂!”
他轻叹一声:“你又何必一定要明白,殊不知有的事还是糊涂些好。”
“我就喜欢明明白白的,为何不肯告诉我?”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她赌气道,“就是不肯说是吧,讨厌!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低头看了看那死死勾住自己衣袖的手,他忽觉一颗心慢慢柔软下来:“你放开手,我便离开。”
阿絮气急:“我哪里拉着你了,是你不走死赖在这儿!”
不乐意地悄悄松开手指,他果真转身走了,阿絮又是跺脚又是甩手,直累得蹲坐于地,双手抱膝,委屈地直想哭,忽然听见他温和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走了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话音未落,粉拳立刻招呼上去,她如雨燕般飞扑入他怀中:“死骡子,臭骡子,讨厌死了,你干嘛要走,干嘛还回来!”
紧紧环住她,抚着那满头青丝,他垂下头贴上温热的脸颊:“我不想走的,自然要回来。不告诉你事情的始末,是不想你不快乐……”
她猛地抬起眼,看那明泉一般澄澈的眸子,波光流转浅碧生波,只一个微微的凝眸就能让人心甘情愿沉入这一潭碧波池中。
她看着眼前这张宁静而温柔的面容,心想: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喜欢到这样子缠着粘着,每日看着却不嫌甜腻,喜欢到想与他执手漫步天涯,彼此恩爱到白首。可惜呢,喜欢得迟了,明白得晚了,这一回首,不知又将虚度多少春秋。
她目中泛起淡淡的忧思,像是有掩藏不住的心事,娇花一般的唇瓣找到他的,急切得不若平常。痴缠了许久,双唇被吮得生疼,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任她□□。
是为了方才的事么?细心的姑娘啊,心肠也是这般的柔软。她该懂的,事情终有一日会大白天下,只是不该他来揭开的谜底,他重不僭越。旁人的隐私,他能顾上一点便顾上一点,只不去想自己又被人隐瞒了多少。似乎从来,他就没有被人全心以待过,他和她,又有谁没有对他藏了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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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人人心里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那天以来气氛颇有些压抑,唯有楼观日成天没心没肺地喝酒畅谈,和旁人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在阿絮看来,千音浅笑言谈,似乎都与平日无半点不同,可她心底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时时注意着自己,便也只能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好在她一直覆着面皮,只要低敛下眼睑,怕是谁都看不出心中藏了那样多的烦恼事。
可额前的一缕青丝叫她反反复复缠在指间,快要揪光了都浑然不觉,千音轻握住她的手腕,将仅剩的几丝长发勾至耳后:“想要做姑子么?这么着急着去发。”
阿絮一个激灵,忙抬头看他,那眸心尚有微光几点,闪烁不定,她盈盈笑起来:“若我做了姑子,你怎么办?”
执着她的小手低头瞧了瞧,他忽而一笑:“若是我也入了佛门,怕是相隔甚远很难见你一面,不如在你栖身的庵堂外辟一茅屋,眠琴绿阴,左右修竹,岂非乐事?”
是乐事么?恐怕也只有你会这样说。捏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抬眼,是什么在眼底莹莹闪耀,是什么在心间勾起一寸一寸的痛。她告诉自己,人与人,无不像是尘世间的小小微尘,人生数十载,也不过是浩渺长河里极短的一瞬,忍一忍,再忍一忍,一生便就过去了。
她朦朦想着:这一世,我不去做姑子,你也别在庵堂外久候,若是愿意,下一世,或许很快便会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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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又一次找上门来,也许时间真的是不多了。
不过三两句话,他一直静静听着,掌心她留下的温暖触感仍在,可再怎样捏紧拳头,也握不住这样虚幻的美好。
她像是山间的清泉,一点一点沁入心底,汇成小溪,流淌不绝,亦或是秀峰之上的蔼蔼云岚,萦绕在身侧,柔软轻薄,绵绵如缕。爱意,原来也可以这样不知不觉,盘旋缠绕。
却为何要恋得这样没有退路?
指尖已凉,心亦是凉,退路,是否真的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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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了若萧在小镇上盘桓数日,他定定瞧了许久,勉强答应下来,只落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她怔立着,不觉苦笑连连,不喜欢的时候,些微的触碰都觉厌恶,喜欢了却只想着缠在他身边,日日夜夜不愿分离。
人可真是善变啊,回想当初在娘面前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喜欢,她颇有些自嘲,这个“永远”对自己来说还真是短而又短,说变就变,只有那个傻子还是一如既往,秉志不回。
眼前是一片草木的浓绿浅翠,夹杂了些许鹅黄枫红,不远处有丈宽的溪河淙淙流淌,天光晴好,薄云乘着微风轻轻飘散。
她半躺在河岸边的绿草地上,微微垂首,轻风掠起鬓发如柳,看他觅来两片绿叶盘腿坐在近旁,细细的曲声如游丝般在旷野间萦回荡漾,和着潺潺水声,飘飞在夏末的芳树林里。她抬手半捂住嘴角,嗅到指间带着的青草香气,心中的涩然一圈一圈扩大,却止不住溢出满足的微笑。
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仿佛一世就此匆匆而过。什么都不必等,什么都不必留,一切皆随风散去吧……
她像是失了魂魄一般疾步奔至河边,微一晃身便跌进水里,这时的河水既不深也不凉,她却浑身乏力撑不住腿脚,水已涌到了喉间,胸口如压巨石般沉重,她突然很想放声大笑:为何喜欢一个人,心也会被碾得粉碎?
腰际忽然缠上一双手臂,整个人瞬间浮出水面,是他来了呢,心中却不知是喜是忧,扭过头深深吻住他,带着河水微微凉淡的湿意,他也由着她放肆胡来,只暗地里扶稳了腰身。
尽湿的衣衫勾勒出消瘦的身躯,她顺着脊背一点一点抚摸:为什么这样瘦,瘦得叫人心疼!
他不着痕迹地带着她往河岸走去,紧紧契合的唇仿佛一刻也不愿分开,蜜意浓情间,她将他压倒在河滩上,吻得天旋地转,吻得难舍难分。
心间像是有五彩的繁花纷纷开放,身子如若沉浸在柔软的云端,这厢的情爱,真如梦境一般,怎忍有片刻分离,只怕大梦醒时,春芳过处,海棠不再。
落日的余晖暖洋洋照在身上,阿絮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他微肿的唇:“你,应是怕水的吧,为何下河去?”
这显然是一个极傻的问题,他深吸口气:“絮,你怎么了?”
她竟是嬉笑起来:“你不是说我做了姑子,你便结庐守候,那我若是溺了水着了难,你会怎么做?”
一滴水珠凝在下颚迟迟不愿离去,他仰起脸看向她,那漫溢在眼中的柔情,无声流淌而过:“我方才怎样做的以后便也怎样做。”话说起来,由着她胡闹,这样的毫不理智,真是越来越不像是他了。
极平淡的一句话,她却笑容满面,双手捧住他的脸,又一次送上香唇:傻骡子,这可是你,许我一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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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心思倏然放轻松不少,仿佛又回到了与人嬉笑言谈的时候,只不过似乎是放下了羞涩与芥蒂,毫不惧人地将沉沉的爱恋融进举手投足间,白日里寸步不离,到了晚上,也非要缠到深夜人静才舍得分开,可再是亲密,他也极君子地保持最后的礼数,想要留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也因为那清淡的眼眸而萌生退意。
朝夕相对之下,她却愈发不懂他眼里含了什么,墨一般深浓的色泽,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她常常看着看着便心慌意乱地撇开脸,不愿直视他的眼,更不愿面对那不可逆转的结局。
于是,她硬是拉他去了集市,又极是反常地惹了一堆麻烦,最后竟撇下他独自离开。拔足狂奔了许久,累到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身旁已没了那人的影子,这才着急起来,没回去客栈,莫不是还在集市上?
匆匆回去见人就问,招了无数白眼之后才知他被官府的衙役抓进了牢里。打点了些银子,终于在阴暗的牢房里见着了人,却是一副齐齐整整打坐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没好气道:“你倒是悠闲自在得很,早知我就不那么急着来救你了。”
他微微一笑,也不开口,一线光亮自窄小的高窗上泻下,在他周身漾出浅浅的光晕,青衫,乌发,在这样粗陋的境遇下仍是显出超然世外的清雅之态,阿絮不由软下嗓音:“你怎会被抓了进来?”
“你不在,他们便将一切算到我的头上,身上又没银两,只好投进大牢了。”他淡笑道。
我的错又是你替我承担!她哽着嗓子说道:“都是我不好,你,你不怪我吧?”
“你心情不好,我又怎会怪你。”
他为何总是这样的善解人意,揉揉眼,她又问:“怎么不着人去客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赔了银子,再上下打点一番就行了,何必在这里呆这么久。”
“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她闻言一惊:“有什么事非得在大牢里想?”
他却像是不愿回答:“这儿不会有人打扰,静得下心思。”
她左右瞧了瞧,厌恶不已:“这里整日鬼哭狼嚎的,还说没人打扰?”
他笑盈盈回望,阿絮莫名地心绪一松,瞪起眼道:“莫不是在外头有我这个大麻烦打扰你吧,是不是,是不是?”
他笑意更浓,阿絮故作气急:“好你个臭骡子,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救你出去了,既然牢里清静,你就在这儿想个够吧!”
才方转身,就被轻捏住皓腕,他的声音如山涧飞淙:“在这儿呆了快一个时辰,我也差不多想明白了,外头虽有个麻烦鬼,可再怎样也是花花世界,总比牢里好些。”
阿絮心中暗喜,却装作不乐意道:“哼,我就是个麻烦鬼,说得你多委屈似的!”说罢便甩开他的手迈步欲走。
“絮,便真的舍下我了吗?”
她脚步一滞,这语调虽是调侃,却像藏了几缕忧伤,怎会是忧伤呢?她摇摇头,怕是听错了吧,转头甜笑道:“是你不肯出来,我又哪会舍下你呢,还以为这是瑶池仙境,你欢喜得不得了呢!”
抬眼望去,那瞳眸深处似乎闪着奇异的光,忽又暝暝而灭。
挽着他的胳膊漫步在夕阳的光影中,天之西隅霞飞绚烂,头顶苍茫无尽的穹旻上,云来云散,相顾飘飞。她仰着头,靠在他肩上,痴痴看着,胸口有什么东西融化了,那是一股袭遍全身的暖流,过后却带着无法言语的深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