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何日共前盟(1 / 1)
在屋里等了许久他才回来,阿絮迎上前去:“不是让你乖乖在屋里等我的吗,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定了定神:“屋子里有些闷,我去荷塘边小憩了一阵。”
阿絮责怪道:“晚上风太凉,别又咳嗽起来,你总是这样不注意身子。”
他轻捏住那莹白的指尖,点头一笑:“有你在一边盯着看着,便是夜风也不敢多带了凉意。”
难得的玩笑话令阿絮微微诧异,不过转瞬间目光便落在了他处:“你戴了玉簪可真是好看……”她左转右转了好几圈,不由喜滋滋道,“我说这簪子最是衬你真是一点都不错,越看越像个潇洒风流的贵公子了!”
他微挑起嘴角:“脸上这么长一道疤,便是想装公子也装不像吧。”
阿絮怔了怔,旋即佯怒道:“你怎么总记着那道疤,早说了一点都不减损你的……”
或许是被他格外平静的眼神慑住,她声音渐低,本来理直气壮的一番话在他面前怎么就显得那样没了底气?片刻之后,她咬着下唇硬是说了出来:“你样貌本就俊俏,多了道疤顶多就将一身的书生气掩去大半,也还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啊!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做什么非要这样贬低自己!”
他的目光一柔,轻揽过她:“我也是实话实说,你这丫头总喜欢将人夸得天花乱坠,谁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
阿絮忙举了右手道:“我发誓所有夸你的话都是真的,若有半句虚言,便天打……”
未说完的话被生生堵回了嘴里,他浅啄了几下又道:“不用指天发誓,只要是你真心所言我便信了。”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一汪清潭,她蓦然想起曾经的口是心非,那样的痛在他心底必定纠结难忘,他不说,自己便以为他是铜人铁人,什么都不在意。夸过他俊美无俦,也曾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自己一向来这样信口胡言,也难怪他不信她的真心。过往的种种,是褒是贬,都带了不可言明的目的,唯有此刻,心间荡漾的柔情直欲冲口而出,他还是不明白吗?
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在胸口激荡翻涌,她忍不住拉下他的脖颈,轻吻那带了丝丝凉意的薄唇。我不用嘴说,只用嘴亲你,这样总是信了吧。
深吻了几回,她喘着气靠在他胸口,侧首瞧见那染了艳红的唇,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悸动,环紧了他的脖子细声说道:“去床边坐一下吧,我,我腿酸了。”
桌上幽幽一盏烛火,映照着她白皙肌肤上一抹妃色的红唇,夜空中浮香涌动,可是她身上缱绻撩人的海棠香气?
花开一路的芬芳,是朦胧夜色里湖面漾开的无边月晕,脉脉涟漪下,清辉丝缕不绝,这朝夕间的亲昵,更是缠卷了一世的深浓情愫。
这一次,吻得格外动情,恋恋不舍地退开,又迫不及待地相触相融,对他的疼惜爱恋宛如焚天的大火,在胸中烈烈燃烧着,仿佛是贪恋林兰的清馨,亦或是渴求这得来不易的温存,她紧紧拥住他,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融进他怀里。他却微闭着眼,修长的双臂环在腰间,一任那丫头半趴在身上又舔又咬。
缠绵了好一会儿,当她心满意足地缩在他胸口左右扭动着腰身,他还是轻叹出声:“絮,别动了好吗?”
阿絮仰起脸:“你好奇怪,为何动都不让我动?”说罢又是不安分地一阵乱扭。
他有些无奈,却也不得不开口:“再动下去,我若是有了无礼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像是还沉醉于蜜意柔情之中,她迷离着眼,恍惚说道:“无礼就无礼了,我恕你无罪不就行了。”
这时候倒摆出一副公主的架子来,他半撑起身子,一手托住她的下颚屏息问道:“你可知我话中含义?”
她眨眨眼,竟是乖巧地点头,红晕霎时布满玉颈,双目左闪右闪,最后仍是不舍地紧盯在被吮得异常红润的唇瓣上。
他沉静的眸中立时泛起万道波澜,却又渐渐平复下来,沉默了半晌才轻声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又凑的什么热闹?”
话音一落,她微松了口气,却又无端地失望起来。是自己忘形了,可他也不该是如此的镇定吧。
扶她起身,送她回房,言语温和清淡一如平常。烛火明灭下,薄被轻覆于身,她却忽然觉得,夏日的午夜竟也有如寒冬一般的凉风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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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楼观日身子大好已过去近乎半月,每日里缠着他,即便哪里都不去,只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坐在一旁,看他一页一页地翻书,浅酌着冒着热气的清茶,便也能看得浑然忘记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天边流云飘而又散,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她眼里始终都只有他一个,朝朝暮暮间,那在和风里轻扬起的嘴角,便是她心底最夺目的星辰。
平静的日子过得多了,也曾偷偷问过若萧是否会贻误了时机,他似笑非笑道:“放心吧,我不动,敌也不动,只有我们动了,那些人才会一个个露出马脚。我虽着急着上路,可有的人却好像不太想离开啊。”
阿絮一蹬脚:“你说谁呢,难道我愿意一直在这里住着?早日完成任务早日回去,我可不想秋来冬往的时候还跟着你们在外头游荡!”
若萧瞄一瞄她,不禁笑道:“果然女大不中留,在哥哥前头总没个斯文样,也只有在那个人面前才有几分女儿的娇态。”
阿絮忙挥一挥粉拳:“我一直都这个样子,大哥如今才看不惯的么?”
若萧摇头:“你啊……”不知为何又忽然转了话头,“五个绣囊已拆其三,顺利的话,兴许不需一月便能得功而返,我自然不急着完成任务,可你的不愿离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听这话,她像是被骇到似的半退了一步:“我没有……不愿离开!”
若萧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笑着离去,而她独自立在绵绵柳枝下暗暗攥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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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终于再度上路,去往苍国东南角的百望山,那里终日烟云飘渺、蔚为壮观,是远近闻名的赏雾胜地,也是中原一大门派——望山的所在。
阿絮琢磨了好些时候总算明白绣囊里的“楚烟顾”三字和百望山的关系,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可一想到那几人早就成竹在胸又有几分丧气:大哥二哥和元曦整日跟随爹爹习文修武,哪像自己孤苦伶仃十年无人过问,否则哪至现在这般愚笨。自己终归是个不幸的人,连爹娘的宠爱也强求不来。
如此一想,胸中更是憋不住的涩然酸楚,张口便和楼观日斗起嘴来。连着几日,这似乎成了她唯一的乐趣所在,而那个人,是从不会在众人面前与她亲昵的,也唯有偶尔目光扫过时那悠浅一笑,才会觉得周身蓦然漾起一股暖流。
越是往南便越觉得风光旖旎,蘅芜香起,碧草如兰,满目皆是盎然的绿意,旷野间娇花繁盛,暖风拂开垂地的衣角,款款划过如波浪般起伏的芳茵,香气尤着衣带,经久不散。
阿絮怔怔立了半晌,终是不忍离去,这一片柔绿宛如大海般广阔无尽,看过山之高远,今又见纤草香花汇成的海洋,那深埋心底的不甘终是渐渐淡去。寰宇之大,天南海北的景致无限,可惜,她已不能一一赏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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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数日,本以为一路顺畅,谁知刚过了苍云边界就遇上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她当风而立,红衣妖娆,一双微陷的大眼明艳照人,精心妆扮的容颜远比初时更俏丽三分,却掩不住纤瘦腰身下所透出的无奈和苍凉。
阿絮猛跑几步,惊喜叫道:“思云,你怎的在此!”
回眸看向她,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卸去了满身的冰雪,那姑娘终是露出一丝淡淡的笑:“阿絮,好久没见了。”
说罢又转首望向另一侧,紧抿住的双唇轻颤了几下:“若萧,很抱歉又让你见到我了……”
风吹音散,那目光灼灼,却渐显出几许寥落,若萧似不愿看她,只伸手轻捋着马鬃淡然道:“乌姑娘,别来无恙。”
乌思云直直盯着他,咬牙说道:“真难听,早说了别叫什么乌姑娘,你不愿唤声思云,那就连名带姓地叫我!”
阿絮见她微红了眼,不由暗叹道,她还是这般的率真执着,只可惜犯下大错,依大哥的性子是难有和好的余地了。
若萧听了这话,依稀笑了笑,一径抚着马鬃再不开口,阿絮不忍见她难堪便问道:“思云你这是要去哪儿?”
乌思云收回目光,勉强笑道:“我回苏禾去,昨日就瞧见了你们,本不想打扰的,谁知道……”
谁知道捱不过相思意对吗?哪怕还穿着一身水红的衣衫,哪怕为了他梳妆打扮,也再换不回初时爱怜的眼神了。自古而来,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情缘相错,却如同以手掬水,再是挽留,也终由指缝滴滴流散开去。
阿絮怜她一片真情,又因了同是女儿家的缘故,不免心存怜惜,好端端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硬是变成了如今忧伤无助的模样,都是这些臭男人惹的祸!
她狠狠瞪了若萧一眼,又扫过一直静静凝望着的和熙目光,胸口猛地一紧:他是那样豁达宽容之人,若是自己犯了错,应该不至落到思云这样的下场吧。可到了忍无可忍之际,再是胸怀宽广,又能承受到几时呢?
心中有怨,不惜打乱了若萧原本定下的计划,阿絮一路拉着乌思云亲热地聊起天来,众人只能跟在后头缓缓牵马而行。楼观日看着有趣,便用扇遮口轻声问道:“果然是姑娘家更谈得拢些,那小丫头什么时候对着你叽叽喳喳个不停了?”
千音悠悠弯起嘴角,现如今两人亲昵自不必说,她对自己关心备至的模样你楼大少又哪里瞧见过了?
从晌午到日暮,阿絮使尽浑身解数终于逗得佳人一笑,却仿佛是一现昙花转眼便消散如烟。看她频频回首,阿絮气不过:“看他做什么,不就是迷得了花吗,莫非还真的将你迷得晕头转向了?”
乌思云黯然垂目道:“我真心喜欢他,哪怕他讨厌我了,我也还是喜欢。”
阿絮向来佩服她身为异域女子的爽直,自己纠结了许久也不曾亲口言明的话,她却反反复复在人前说了几回。本就是佳偶一双,偏生为了旁人的事断了彼此的情缘,不免叫人扼腕。娘亲曾说相恋之人得来不易,若不是无心交好,实在不该为别的理由而劳燕分飞,可如今,她尝过的苦,膝下的孩儿都一一尝尽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盼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刻。
阿絮甚少和姑娘家相处,又存了同病相怜之意,便只缠着乌思云早早觅了间客栈投宿,身后几人面面相觑,直看向若萧,他愣怔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迟一日便迟一日吧,今后恐怕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晚饭时齐齐围坐一团,乌思云硬是多点了一道当地有名的奢香玉簪,阿絮饶有兴致地瞧了瞧:“思云,这是什么菜啊,听名字极是风雅呢。”
“里头是猪肉虾仁,外头是辣椒,只是看着像玉簪罢了。”她紧盯着若萧,又轻声道,“这个菜很辣,你们若不能吃就别勉强了。”
阿絮忙扯了扯千音的衣袖:“喂,你还是别吃了,否则咳嗽起来又没完。”
千音目光渐是转柔,轻轻应了声:“好。”
阿絮尚且被那眼仁中浓得化不开的笑意迷失了神智,转头才发觉乌思云已给若萧夹了满满一碗,方要阻止却被千音捏紧了指腹,只好略定下心来。
若萧噙着笑勉强吃下一块,到第二块时就开始轻声咳嗽,乌思云幽幽说道:“你还是这么不能吃辣。”
若萧深吸口气:“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她倔强道:“但是,你明明已经比一年之前能吃很多了,这难道不是改变吗?”
他不答,只闭目细细咀嚼着,仿佛要让那样的火辣深深透骨。三块、四块,连冷漠的重云都紧锁了长眉,乌思云终是推开他面前的小碗,倒了凉茶递过去:“你不习惯做的事,我也不喜欢你做,怎样也勉强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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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无人时,月辉轻照,葡萄藤架下,传来几声低语。
“嫁人了吗?”
“我不嫁人,等你原谅我……我等你,等你一辈子……”
“不是早就有了夫郎的人选么,回去苏禾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我不要别人做我的夫郎,我只要你!”
“……我说过的话不会更改。”
“既是不会更改,那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事都不作数了?”
“何日再共前盟?呵,怕是今生注定要做个负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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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室的融融烛光中,阿絮靠在千音肩头,一遍一遍抚着那本已平直的衣襟:“你说他们会和好么?”
“看若萧的样子似乎很是坚决。”
“是啊,在他心里总是道义第一,若是娘年轻的时候遇上他,还不得被他说成是妖女啊。”
“也不能怪他,人总是有些不能触及的底线。”
阿絮猛地仰起脸:“那你的底线在哪里?”
“我……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宽容吧。”
她心中一惊,自己仗着他的大度任性了几回,却一次都没有为他想过。年少心酸的过往让他对情对事都分外淡然,为自己费尽心力,这份情深浓绵长,她不是不感激,可往往沉默寡言的人哪怕付出再多也不易被人察觉,他便是这样的宠她爱她,她也便是那样的粗心而薄情到此刻。
想着想着,不由轻握住他修长的右手,放到颊畔细细摩挲,掌心被贯穿的伤疤犹在,哪怕隔了一层面皮也触得到那样的粗糙不平。吸气,屏泪,将小脸深深埋进他手间:“千鹰……”
他怔了怔,旋即用手抚过她迷蒙的双眼:“嗯。”
得了回应,她便又欣喜地唤一声:“千鹰!”
这一次声音大了许多,又似满含了极大的期待,他微绽出一抹笑意,边是点头边应声,她咂咂嘴:“嗯,果然比臭骡子好听些!”
于是乎,便心情极好地用各种声调语气反反复复叫了一个晚上,每唤一次都屏息等待他的回应。到后来,月上中天,他轻摇几下想唤她入睡,却被紧紧抓住手按在胸前,仿佛那样便能骨血相连,永生永世相守。
空山秀水间,一抹粉色的幽云隐入花木深处,轻灵的笑声萦绕耳畔,朦胧细雨下缱绻相思不绝,正是无边的胜景。情缠指尖,可若蔓藤般无休无止,亦可似一带浮烟虚幻飘渺,无处可寻。
第二日醒来,对上他的眼,踌躇良久,张口而出的还是“臭骡子”,连自己都觉得实在过分了,他还是笑了笑,轻问道:“起来了吗,还是再睡会儿?”
她忙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过些时候再出门吧,让我抱一下!”
他稳稳坐在床沿上,揽着她的腰,伸手抚过一席青丝曼舞如云:“今儿是怎么了,这样子昵人可不像你了。”
话语间带了浓浓的笑意,她可不依:“你不喜欢么?哼,不喜欢我也偏要缠着!”
怎会不喜欢,只盼你时时刻刻缠昵在我身边!他不知不觉收拢了双臂,靠向怀中那醉人的海棠馨香。
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下楼,却发现只有四人在座:“思云呢,思云在哪里?”
“她走了。”
“走了?是你将她赶走的么?”
若萧侧过身:“快些吃了早饭上路,昨日已落下一天的路程,恐怕赶不及……”
这时候还管上不上路?阿絮气急:“你,你真的不顾她了?”
若萧敛下眉,一字一顿道:“我们去百望山,她回她的苏禾,此刻分道扬镳正是时候。”
什么正是时候!阿絮猛地一捶桌子,却瞧见他眼下青痕格外深重,怔怔半晌,不由仰首望着远山一抹暗云,心渐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