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绿影抚淡烟(1 / 1)
飞奔一个多时辰,阿絮才喝住骡子,眼前竟是一片清雅的竹林,如此连绵成片的浩渺竹海还真是少见,观远处碧空如洗,拥青泻翠,郁郁不绝,此刻晨雾未散,几卷淡云好似锦带般缭绕山间,翡翠独倚云,绿影抚淡烟,阿絮不由叹道:“真乃君子风雅所在!”
“翠云低柳,雅竹环烟,这样的地方姑娘也喜欢?”他的笑容有如清云流霞,温和得叫人一见便心生暖意。
阿絮跳下骡子朝林间奔去,不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大喊道:“你可小瞧我了,我虽是强盗,可也是有君子风度的强盗,否则你哪会有银子去买什么烂消息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这姑娘为何非要说自己是强盗呢,有君子风度的强盗有是有,可也绝不会放弃到手之财的。寻了处草木茂盛之地坐下,他问道:“神镖是你师父?”那样翻手间迅疾如雷电的手法,在江湖上似乎也只有神镖一人了,只不过,虽是像,可又不太像,自己对暗器钻研不深,不如开口问个究竟的好。
却听阿絮轻哼一声:“他哪配做我师父啊,只不过教了我几招罢了!”
小丫头口气倒不小,望着不远处绿荫闪动,他又道:“神镖脾气古怪,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没收几个徒弟,姑娘能得他的指点也不易了,可十分之中只有五分是他的手法,我却看不出另外的几分是何门何派。”
阿絮噌的一声跃至他面前,弯下腰仔细打量一番:“你一个读书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知道这么多江湖事啊?你是不是有一本江湖轶闻录,所有的大道小道消息都罗列其中?”
他抿着嘴轻笑不止:“姑娘可真是聪慧。”
说着取出一个水囊递过去:“若不嫌弃就喝点吧,这一带方圆几里之内尚无水源。”
一双眼渐渐瞪大,呆了呆也盘腿在他身边坐下,看他摸出了什么轻轻打开,定睛看去,一方帕子裹着方才插在地上的竹箭,左右瞧瞧也没有什么古怪,她试探道:“莫非有毒?”
他点了点头:“是灵隐的随身毒香。”
“堂堂灵隐公子怎么会来害我,或者是你?”她百思不得其解,“我一个姑娘家,虽然不太喜欢他素来张狂的行径,可也真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就更不必说了,一看就知道安分守己,绝不会多生事端,难道,难道是他忌惮你样貌俊美,会夺他五公子的名号?”
他忍住笑:“多谢姑娘夸奖。”
“谁夸你了,我说了一大堆,你竟然只听见‘样貌俊美’这四个字,你,你……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了!”阿絮大着嗓门,纤纤玉指简直快戳到他鼻尖上了。
将竹箭放到一边,笑着望她:“姑娘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进耳朵里了,绝不会遗漏半句的。不知姑娘发现了没,方才对峙之时都是你与我一来二去说了许多,而对方那么多人愣是一言未发,暗器直指咽喉,他们连面色也未变化分毫,如此,也不可疑吗?”
她惊讶地收回手:“不过须臾工夫你就看出了这许多?那还不让我抓几个来好好审问一番?”
“他们人多势众且训练有素,你我只有二人,何况瞧他们所为也并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否则也绝不会射出这种如此容易便能躲过的竹箭了。”
阿絮面色微赧,他说的很容易便能躲过的竹箭,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平白叫人家救了一命。见他丢开竹箭竟似不想再理会的样子,阿絮急切地揪住他的衣袖:“喂,你都不奇怪不着急不害怕的吗,有人要杀我们啊!”
“事情还未有头绪,我不会随意猜测,日后多长个心眼便是。”
她实在气不过:“你就这么信任他?谁也没说五公子就一定是好人,一定没干过坏事啊!”
他悠然一笑:“灵隐在姑娘堆里也许风评不好,可他风流归风流,却从不会误事,也绝不会做这样下三滥的勾当。虽然竹箭上抹的是他的随身毒香,可既然他是那样张扬的人物,自然浑身上下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阿絮想了想,灌下一口水:“听口气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这毒看一眼便能看出是灵隐的?”
“姑娘忘了我那本江湖轶闻录了吗,上面的记载详细周全,故而一眼便看出来了。”
阿絮嘴里含了半口水险些喷出来:“咳咳,你还真有意思,再说下去我真要以为你有那么一本书了。”
“自然是有的,不过却不是真的书,却是印在我脑中的天书。”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阿絮兴味盎然:“如此说来,你是通晓江湖大小事了?那我考考你啊,麒麟水阁怡江阁主门下翼龙使最擅长的掌法是什么?”
他整了整衣袍:“麒麟水阁长于轻功和水上功夫,而掌法则是他们最薄弱之处,江湖上几乎没人见识过。”目光扫过她熠熠闪光的眼,他转言道,“不过我却听说,翼龙使早年曾自创过一套掌法,叫做龙行水上,不知……”
阿絮懊恼地哀叫一声:“那么鹰山冲云剑法第七套第五式第四十八招叫什么?快说!”
“云卷鹤巢。”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絮张着嘴,又是惊讶又是无奈:“那你可知长卿真人将琅琊宝鉴藏在了何处?”
唇边曳起浅浅笑纹:“自然是在宝光堂,翠玉屏风的第四屏,那孔雀尾之后。”
她忙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个我可也不知道呢!”
谁知他却说:“我估摸着姑娘也不知道,所以就胡诌了一通,想来姑娘也不会去查证吧。”
好啊,竟是糊弄我的,险些还信了你去!阿絮攥了拳头,好不容易压住想揍上去的冲动:“哼,最后一个问题,益州李家庄第三代弟子中有个使棍的叫洪大鹏,你可知道?”
他飞快地看过来,似笑非笑:“姑娘说笑了,李家庄可没有这号人物,黔南苗家倒有个使棍的,不过叫李大鹏罢了。”
阿絮登时怔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还真的无所不知啊,连洪大鹏李大鹏的都知道!”她嘟囔着,继而又不满地拍拍裙角,“看来小小书生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以为我知道的够多的了。”
“姑娘所知确实甚为详尽,比寻常人懂的多了,我不过是因了身子不太好,出不得远门,这才在家闷头苦读书的。”他缓缓开口,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她的倒影,那样深沉而专注,曳曳涟波浮动,恍如是风儿吹散了那一片安然与宁静。
闷头苦读书,可显然不是为了考取功名,读的都是武林闲闻轶事、大小消息,如此见多识广,可会猜到自己的身份?也罢,猜到便猜到,自己才不是那样的人,有什么怕被别人知道的?
自袖间摸出两片叶子,凑至唇边,泠泠一曲《春意醉》,吹得风声飒飒、竹影乱摇,她晃了晃手中的叶子:“会吹吗?”
“方才在林子里就是找这个去了?”
她点头:“是啊,好叶子可不容易找呢,况且这一带似乎都是竹林。”
他仔细看了看她手中的绿叶,说了句:“这两片选的并不特别好,否则以姑娘的本事应该吹得更潇洒些。”
阿絮有些不服,见他起身在周围寻了好久才回到身边,用衣角细细拭去浮尘举至唇边。曲声渐起,婉转流畅抑扬起伏,她心中的不屑却更甚:懂得比我多也就罢了,连个叶子都一定要吹得比我好,哼,我就不信你什么都胜过我!
徐风轻轻,他静静坐在竹林中,似与这片青岚融为一体,绿荫洒在身上斑斑驳驳,在青空般的色泽上蒙了一层幽暗的凉意。
未曾想到他会突然转头,阿絮抽了抽嘴角,他的笑就那样挂在脸上,静默良久,眸心的暗色渐深渐沉。
眨眼工夫,她脸上早已换成了嬉笑的模样:“臭骡子,你吹得还真好听,这曲《春意醉》到了你手里才真的醉倒一片游人呢!”
他浅浅一笑,将叶子放在掌心递过来:“这两片不错,姑娘看看可喜欢?”
阿絮两手一捏举到眼前左看右看:“唉,果真你选的好些,我总是耐不下心来,挑一会儿便挑花眼了。”
“无妨,下次看到了合适的,我都会替姑娘采来的。”
歇息了片刻,再次上马启程,阿絮故意落在后头,将手心的叶子又揉又捏了许久才丢至身后,夹了夹骡腹,得得跑到他身边:“这林子真大,我们怕是还得花个三五天才能出去,一路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真是无趣得很!”
“我给姑娘讲讲宗宁山的故事吧……”
两人一问一答,时间过得飞快,和煦的阳光遍洒周身,花香鸟语,山岚阵阵,不知说到了什么,阿絮甩着海棠香囊笑得前俯后仰,而他虽不至那般模样,可嘴角高高弯起,眼中的笑意也如泉水般脉脉不绝。
远远看去,男的斯文俊秀,女的机灵可爱,倒也不失般配,可惜春光虽美,却终会飘零,落花流水是永远不会等待这样短暂的美好的。
在林中行了几日,终于来到个小镇上,阿絮急忙拉住他:“快带我去吃好吃的,这两天嘴里都淡出鸟了!”
他停下脚步,微微蹙起眉头:“姑娘说话不可如此。”
“怎么了,嫌我粗俗?到哪儿都有人管教,我还活不活啦!我就喜欢甩着手走路,我就喜欢大声嚷嚷,我就喜欢蹦啊跳的,我就喜欢说淡出鸟了,你拿我怎么样?”
看她跃至前头倒着走,双手叉腰摇头晃脑的小模样,他轻叹口气:“说话斯文些难道就活不了了?”
阿絮嘻嘻一笑:“骡子大哥,你说话斯文可以活得好好的,可阿絮我啊,偏生要多说几句难听的话才觉神清气爽!”
他轻笑出声,佯嗔道:“姑娘莫非当强盗当习惯了?”
“你说我狗改不了吃屎?”看他一脸的不赞同,阿絮眼角斜飞,说道,“其实我是被人管教太久了,这才……”
话说一半,生生憋了回去,他垂眸粲然微笑:“这才溜了出来,对吗?”
阿絮有些尴尬,没想到被他看出自己是偷溜出来的,那么无需多久,也许自己的身份也会被他知道呢。她一直没有回答,而他亦眼睑低垂默不作声,两人就那样立在街市当中,渐渐地,阿絮发现周围过往的女子都朝他们指指点点,脸颊微红,掩口而笑,再一看他,身姿如玉竹,神清骨秀,眉眼舒淡,嘴畔笑意柔和婉约,活脱脱神仙一般的人物。
阿絮跺跺脚走至他面前:“喂,你别笑了好不好。”
“怎么了?”凝眸在她细腻如丝的娇颜上,他依然笑得风清云闲。
“你没瞧见那些姑娘都快魂不守舍了吗,你若再这样笑下去,小心她们扑过来啊!”
略一扫视,他堪堪忍住笑:“她们魂不守舍就由得她们去,姑娘你又怕的什么?”
“我,我嫌麻烦啊,若是有人真的缠上你了,就你那好脾气,估计也不肯甩了人家,到时你侬我侬的,谁带我去轩州啊!”
示意她朝小巷走去,待远离了热闹街市,他才说道:“就算会有这样的麻烦,我也一定先将姑娘安然带至轩州。”
见他这样说,阿絮也无话可讲,只好小声嘀咕着:“同是美人,为何男子总要光彩一些,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可谁也没说蓝颜祸水的。唉,唉,谁叫你长得确实好看嘛,笑起来的时候可真是个祸害。”
可偏偏他耳尖得很:“姑娘谬赞了,不是等着见五公子吗,他们无一不俊美潇洒,届时姑娘见了就不会再说我半句的好话了。”
她忽然停住,盯着他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最后硬是挤出句话来:“我想啊,那五公子至多和你不相上下,你就不用谦虚啦。”
说罢,咯咯笑着朝前跑去:“死骡子,臭骡子,走快点啊,我早饿得不行啦!”
他无奈地摇着头,缓步跟在后头,一手牵着缰绳,一边还引着那宝贝骡子,眼前明丽的身影飞扬跳跃,好似最绚烂的春花开在雪峰之上,又如那一道霞光照进了无澜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