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燕赵多悲情(1 / 1)
第十三章燕赵多悲情
作者:赵培龙
赵星明和燕阳婷自从那次去了秦州,两人的关系便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然而,燕赵两个不共戴天的宗姓、尤其是两个家庭绝对不会同意,也绝对不会容忍他们这么做的。因此两个年轻人尽管在厂里爱得形影不离,但一旦回到丁桥,即使在八字桥上相遇也要装做形同路人。
俗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终究包不往火。赵星明与燕阳婷交往的信息或多或少还是传到了村里,传到了燕阳初的爸爸燕普选的耳里,这位烈性汉子顿时发下毒誓,如果消息确凿,一定不放过这对不要脸的东西。
初夏的傍晚,燕家小院的凉棚下,燕普选燕胜利你来我往尽兴地喝酒,扯着扯着话题就奔到了这桩事上。哥儿俩从古到今,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从“文革”到眼前,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一句话,姓赵的不是一群好东西,燕家不能出这样辱没祖宗的事,必须想尽办法阻断这段孽缘。
赵星明和燕阳婷,压根儿没把两姓的恩怨想得那么可怕,在他们看来,乡下男女自由恋爱虽然有点出格,但最终还是要请媒人提亲说合的。他们认为,只要两人心坚如石,父母以及其他人再怎么阻止都是徒劳。此时,高高的河堤上,两个年轻人披着夕阳,沐着轻风,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堤内,田畴整齐,庄稼绿油油长成一片。堤外,秦东河伸向远方,大小船只南来北往。河边,岸柳成行树影倒映水中,浓密的芦竹丛绿波起伏。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说,沉浸在这幅宁静恬美的水墨写意画中。忽然,芦竹丛中窜出几个蒙面人,他们动作敏捷,不容分说,一拥而上,强行将赵星明拖到一边,没等燕阳婷反应过来,没头没脑将赵星明暴打一顿,然后不吭不响,快速钻进青纱帐,鬼影一般消失。
赵星明顿时脑袋发懵口流鲜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燕阳婷先是惊惶失措,继而追赶那帮蒙面人,大声呵斥:“什么人?强盗土匪吗?为什么打人?”见那些人已无影无踪,立即哭着奔跑过去,一下扑到赵星明身上大声呼唤:“星星,星星,你没事吧?啊?没伤着哪儿吧?星星!”
赵星明其实伤得并不重,只是脸上身上挨了几拳,屁股腿上挨了几脚。伤得最重的就是上嘴唇和鼻子,由于血流得多,乍看上去很是吓人。赵星明很快站起来,走了两步摔开胳膊,然后用手擦了擦脸上黏乎乎的血,表情轻松地说:“哭什么?婷儿,你看,我这胳膊腿儿不都好好的么,啊?”说罢,轻蔑地笑了起来。
燕阳婷见赵星明活动自如,态度调侃,激动的情绪顿时平静了一些,但仍然既担忧又气愤地说:“好什么好,看你一脸血流的,什么人这么歹毒,这么缺德,这么丧心病狂,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背后下手?”
“是啊,真无法无天了,有种的明火执仗一对一地干,一群无赖偷偷袭击算鸟好汉?呸!”赵星明愤怒地吐出一口红色唾沫,掸掉身上的尘土。
燕阳婷拿出手绢替赵星明擦嘴,边擦边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对呀,这些人想干什么,都是些什么人?胆子也太大了。”
赵星明擦完血,不假思索地说:“我知道是谁?想干什么?”
“谁?”燕阳婷吃惊地问。
“燕阳初他们,想阻止我们交往。”赵星明从鼻孔里嘿了一声,继续说:“狗屁不是,就凭这等下作手段想把我赵星明吓住,休想!”
一听这话,燕阳婷愣住了,她恍然大悟,吸口凉气:“你是说这是我爸指使初子他们干的?”
赵星明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错,千真万确。”
“天啦,天啦,怎能这样,太可怕了,太过分了。”燕阳婷气得七窍生烟。
“别生气了婷儿,这只是刚刚开始,后面比这离奇古怪的事儿多着呢。不过,我不怕,怕了我就不是赵星明。为了婷儿,说得玄乎点儿,就是脑袋被他们拧下来,我都无所谓。”赵星明痛快地安慰燕阳婷。
燕阳婷听了虽然感动,但仍然十分气愤,她说:“这可不行,这也太卑鄙了,我要找我爸讨个说法。”
赵星明说:“千万别找,找了也是白找,非但不会承认,反而讨骂一顿,到头来会把矛盾搞得更深,事情弄得更糟更复杂。算我倒霉,吃个哑巴亏就是了。”
不觉中来到村口,为了避嫌,俩人前后拉开距离,各自进村回家。燕阳婷表面反应平静,其实满肚气恼直往上串。
赵家四合院是个古宅子,正屋青砖小瓦,厢房红砖平瓦,天井青砖铺地,收拾得井井有条。门脸旁的花墙根里摆了几盆开着不同颜色的月季花。东厢房内传出阵阵沉闷的碌碡碾压声。赵星明思绪复杂地回到家。赵济文戴着眼镜,伸着头,躬着腰,手里拿着快要收口的蒲包从“家庭作坊”里出来。
天井中央,赵月香坐在小方凳上,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织着毛衣。毛线团不时地滚动,一只米黄色的小花猫在有趣地逗着玩。
为掩饰脸部伤痕,赵星明低着头给赵济文打了个招呼,匆忙走进正屋。
赵济文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见儿子没答理自己,于是拿张小凳子,坐到赵月香跟前,边收蒲包口边关心的地问女儿:“香儿。”
“嗯。”赵月香抬起秀丽端庄的面庞,用明澈的大眼睛望着爸爸。
“宝富,来信了?”
“还没……”赵月香回答得有些心虚。
赵济文见女儿神态不太自如,试探性地说:“骗爸呢。”
赵月香见瞒不过,灵机一动:“来了,我烧了。”说罢,低头继续编织毛衣。
赵济文见状,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唉,不是爸不让你们交往,主要是这事有些癔怪。你想想,那叶家寡妇娘儿们的,家里穷得叮当响,即使宝富现在秦州发达了,又能成什么气候。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孩子,听爸的,忘了那人算了,我看董老师就不错,小伙子有相貌有文化有工作,哪一点比不上叶宝富。”
“爸,别说了,我想过了,今后我谁都不嫁。”赵月香表情极为复杂。
赵济文:“傻孩子,女大当嫁,总不能守着爸妈一辈子吧?再说,星星也大了,总不能在你前头结婚……”
“别说了……”赵月香哽咽了。
“啧啧啧,这孩子,真是的,三句话没说完就落眼泪,唉……”
赵星明看不过姐姐难过,走出屋子阴阳怪气地调侃道:“董老师当然好了,不但有工作有家俬,而且有个当干部的叔叔。”说罢呶了呶有些肿起的嘴。
听了这些,赵济文脸色很不好看,矛头一下指向儿子,气呼呼地训斥起来:“臭小子,正要说你呢,你以为你都干了多少好事,真是邪了,天下姑娘多的是,偏偏斜头摸屁眼,看上燕家那个疯丫头,我看你不嫌丢人现眼?”
“不偷不抢丢什么人?不卑不亢现什么眼?”赵星明没好气地回答。
“还他妈嘴硬,喏,”赵济文用右手敲了敲驼起的后背,“这背驼的光彩?驼的还不丢人?这冤没伸倒要攀起亲家来,啧啧啧,不把大牙笑掉砸坏脚面才怪呢。”
“谁让你不随潮流不识时务,这叫自认倒霉,活该!”赵星明嘴上理直气壮,心中同样憋着怨气。
“什么?”一句话把赵济文刺激得跳将起来:“照你这么说,燕普选那狗娘养的武斗时把你老子整死了,还真的成了造反有理的英雄了。你还真想得开呀。呸!除非老子死了,眼睛看不到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喘着,你休想让那黄毛丫头进这院门半步,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赵星明不屑地冷笑一阵,然后气呼呼地跑回卧室,树一样直挺挺倒到床上。想想刚才遭袭的情景,看看眼前挨训的阵势,一肚子窝火真往上涌,恨不得一拳将墙杵个洞,痛痛快快地骂上几句才算解气。他实在不理解,人都怎么了,这么不可思议,这么丧心病狂,这么卑鄙无耻……看来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要与婷儿走到一起,看来没那么容易。
话说燕阳婷脸色难看地回到家中,妈妈问她怎么了,她没做回答,而是气呼呼地问:“爸爸呢?”
“下午喝多了,床上躺着呢。怎么,有事?”妈妈不解地问。
燕阳婷走进东卧房,见燕普选赤着背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打着呼噜。本想回家发通火,见到这般平静,倒让她有些迟疑,难道星星猜错了,要不,这猴儿一般的人物,怎么没事似的躺在这儿睡大觉呢?可想想那些人的可恶行径,燕阳婷还是不服气,终究要弄个明白。于是,她走过去,使劲推搡燕普选,大声嚷道:“爸,你醒醒,醒醒嘛!”
赵普选极不情愿地咂着嘴,嘟哝道:“干啥呀,没见睡得正香呢。”
燕阳婷继续推搡燕普选,仍然大着嗓门:“睡得香不香我不管,我只问你,凭什么让初子他们使阴招打黑拳?”
一听这话,燕普选瞌睡似乎醒了一半,他惊讶地问:“什么,你说初子他们使阴招打黑拳?”
“别装了,我一看就知是谁指使他们做的。”燕阳婷毫不客气。
“噫,这孩子有意思,没头没脑的,不发烧吧?”燕普选索性坐了起来,煞是认真地说:“什么阴招黑拳?我压根就不知道初子他们做了什么,更谈不上什么指使。我说你这丫头倒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兴师问罪不饶不让的?”
“好汉做事不敢当,何况背后下黑手,算什么好汉,简直就是地痞流氓不要脸的癞皮狗,卑鄙无耻的活下流!”燕阳婷边骂边走出卧室。
燕普选许是心虚的缘故,听得脸色很不好看,带着长者的口气说道:“女孩子家,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把人打成那样都不在乎,还在乎几句难听话,女孩子家怎么了?自己都做下作事,有什么资格教训人。”
“我说你这孩子没大没小跟谁说话呢?”燕普选十分气恼。
燕阳婷冷冷地回敬道:“下次有种的连我一起打。”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以为姓赵的是些好东西,再说,还不都是为你好……”
没等燕普选说完,燕阳婷早已离开房屋。气得燕普选顺手抄起一个茶杯狠狠地摔到地上。
燕阳婷的妈妈听到声响,立即跑来房间,骂燕普选发哪门子酒疯。燕普选饱绽脸上横肉,高声吼道:“我疯?我他妈疯个屁!这丫头都让你惯坏了。告诉她,今生今世要老子的心肝挖出来给她都行,要想嫁给那个姓赵的王八蛋没门,除非砍下老子的头来扔进屎缸里下蛆沤肥!”
燕阳婷走进自己卧房,委屈得扑在床上放声痛哭……
吃完晚饭,赵济文静静地坐在灯下编包,内心其实并不平静。两个孩子都大了,没有一个听话。想想过去,看看眼前,越发觉得燕家那帮人特别是燕普选,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每想象与这帮狗屁不是的人走到一起,顿时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而且越想越憋倔,越憋倔越要想。走进东厢房拼命踩蹬碌碡,碾出两捆蒲草出得一身汗后,赵济文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夜很深了,赵济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迷迷糊糊里总是想起往事……
炎热的夏日,屋顶上高音喇叭震天响。晏子书院操场搭建了一座小台子,台子左侧标语挂的是:“高举革命红旗造反有理。”右侧挂的是:“不除牛鬼蛇神决不收兵。”横幅“批斗大会。”台上,燕普选身穿旧军装,挽着双臂,手拿语录本,鼓动着两片肥大嘴唇,揭发批判赵济文。赵济文则被造反派五花大绑,成九十度低头认罪。踮起的双脚根下垫着两根元钉,鲜血往下直流。
台下站了无数义愤填膺的燕姓村民,看得赵济文眼花缭乱汗流浃背,他实在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一旁看押的造反派一把将他拖起,继续批斗,只是没有再垫元钉。但他还是支撑不住,只好将身体站直。燕普选见状,怒不可遏,上去就照赵济文腰部一脚……“啊唷……”赵济文突然惊叫,夜深人静时显得很是悲惨。
“怎么啦?”月香妈吃惊地问。
赵济文夸张地用手揉揉腰部,长叹一声:“我的腰,疼啊”。
其实,晚上睡不着的何止赵济文,昏暗中,燕普选同样坐在床上抽着闷烟,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脚丫,算是解气。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燕阳婷的妈妈见燕普选还不想睡,索性坐起来,没好气地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历来父母斗不过子女,发那么大火干嘛?她也十八九岁了,有话不能好点说?”
“说个屁,往后把老脸夹裤裆里行走。”燕普选气呼呼地说。
“冲我发火有什么用?再说眼下哪个孩子不这样,你以为还是我们那个时代……
“呸”燕普选狠狠的吐口痰,“赵济文,什么东西……”
“赵济文是赵济文,与他儿子有何相干?”燕阳婷的妈妈也来气了。
燕普选蛮不讲理地叫着:“管他相什么干?儿子也好老子也罢,不行就是他妈的不行……”夏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完全释放出它的热量,微风吹拂还算凉爽。公社农具厂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两只喜鹊吱吱喳喳叫过不停。赵月香正在等人。一会儿,燕阳婷来了。赵月香老远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儿,忙问:“婷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儿不舒服?”
燕阳婷苦笑道:“没什么不舒服,只是……对了,星星昨天回去没说什么吧?”
赵月香说:“没有啊。”
燕阳婷总算松了一口气,说:“这就放心了,对了,月香姐,宝富哥这一向都没来信,是不是工作很忙啊?”
其实,赵月香也是想问燕阳婷叶宝富近期有无来信的,没想她先说了这话,于是随口说道:“也许吧。不过,工作再忙也不至于不写封信吧,真是!”
燕阳婷见赵月香一脸焦虑,也就没再说什么,找个借口要走,刚抬脚又回头:“告诉星星,晚上我在桃园等他。”
赵月香抿嘴答道:“嗯。”
送走燕阳婷,赵月香眉头皱起,忧上心来,她在想,昨天傍晚爸爸为什么冲她说那番话,难道董家又有什么动静?叶宝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病了不成?星星与婷儿就这么偷偷往来,一旦被大人们知道了,会不会弄出什么乱子?还有,下步董家再来提亲怎么办?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烦死人……
梧桐树上,喜鹊还在叽叽喳喳叫着,叫得人心烦。
月色朦胧,村西桃园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赵星明和燕阳婷坐在草地上。两人似乎都无所适从。赵星明只顾拔地上的草,燕阳婷不停地摆弄手绢。
赵星明终于打破沉默,问:“你说下步怎么办?”
“……”燕阳婷茫然摇头。
“干脆,出走算了!”赵星明十分冲动。
“出走?”燕阳婷先是一愣,接着用复杂的眼神凝神赵星明。
“他们不是都很要脸吗?让他们把脸丢尽。”
“行吗?逃得过初一跑不了十五,总该要回来呀,到那时……”
“生米做成熟饭,看他们怎么办吧。”
“那……工作怎么办?”
“活人能被尿憋死,有双手哪儿找不到饭吃?宝富哥就是榜样。”
“那……”
“那什么呀,难道你真的愿意与那个人定婚?”
“你?!”燕阳婷哭了。
“婷儿,我不是在怪你,而是……你要知道,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如果没了你,将是……”
“别说了,你别解释,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就够了,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都随你。”
说完,两颗年轻的心紧紧贴在一起。身后,黑瞅瞅的树影随风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几盏渔火在河面上闪烁,灯影在水面上蛇一样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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