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是铁窗寒(1 / 1)
第十二章月是铁窗寒
作者:赵培龙
这天下午,叶宝富和几个犯人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押上囚车,经过较长时间的呼啸颠簸,车子在郊区农村一个高墙围住的院子前停下。院子高高的门楼上挂着警徽,门前两名头戴钢盔的持枪岗哨格外威严。近处可以看见,院墙上方布满铁丝网,四个角落建有了望岗楼。叶宝富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自己会被押送到这个地方。下车后,排队走到一间小房里点名登记,然后剃光头发,穿上两肩画有数道白色竖纹的蓝色囚衣,领取犯号牌和部分生活用品,然后由一个叫中队长的人,领去居住监舍。
这是一个绿化极好的院子,看起来宽广阔大,透过高大挺拔的法桐树,路两边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一律灰墙红顶铁窗铁门,墙上刷满白色标语,最醒目的要数“低头认罪,老实改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多数门前有整齐的晾衣架,有的还种了蔬菜。叶宝富被带到二大队七中队35号监舍,这天场部组织批林批孔大会,监舍里只剩下两个值班人员。中队长将叶宝富连同一张卡片交给一个叫王干事的,交待一番后走了。铁门关上后,王干事将叶宝富带进一间宽长的房子,先交给他一份封面印有最高指示和领袖头像的《须知》,先后宣布“十个不准”纪律,要求认真阅读《须知》,从现在开始严格执行,违反则会受到惩罚。接着,王干事让另一同样穿着囚衣的值班人员领叶宝富沿装有铁栅的走廊,打开一间房舍的铁门,让叶宝富住到里边双人铁床的上铺,并要求将脸盆、毛巾、水杯等物品按别人的样子摆放,被子必须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方正,衣服同样按规定摆放。平时不准乱讲话,一般情况下只准讲“报告、是、明白了”。
值班人员走后,叶宝富按照要求开始整理。其余都还可以,就是被子怎么也叠不出棱角。一会儿,随着哨子和口号声,一队人整齐地走到房前。叶宝富好奇地朝外张望,只见与自己穿着一样号衣的人,站成三排在听一穿制服的人讲话,那人嗓门很大,好像在说:“回去之后,利用饭前时间,各中队以班为单位组织讨论,人人都要发言,学习组长做好记录。各班组带回!”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后,十几个年龄不等的犯人,嘻嘻哈哈走进屋子,一进门发现叶宝富,他们一下不讲话了。只有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中年人上来问话:“你是刚来的?叫什么名字?”叶宝富点头回答:“是的,我叫叶宝富。”“判了几年?”“两年六个月?”“哪里人,犯什么事?”“东亭人,运送黄金。”“多大岁数?”“虚岁二十二。”疤痕听后愣了一下,没有再问而是“哦”了一声,接着自我介绍:“我叫龙遇春,大家私下叫我老龙,你如果想这么叫也这么叫好了,白天我带他们干活时管我叫老手,晚上我是这个房间的负责,平时早请示晚汇报斗私批修讨论批判我也吆喝。我们这里有几个组,老李头是劳动组长,老蒋是学习组长,小胡是生活组长,抬饭,洗饭桶、菜盆,倒屎尿桶轮流执日。在这儿开始有些不习惯,改造一段时间会慢慢适应的。你先整理内务,我们几个讨论。”说罢,十几个犯人坐成两排,在老龙的组织下开始发言。门外王干事来回走动,几个年龄大些的开始发言,什么“林彪与孔老二”什么“什么克己复礼”,颠颠倒倒好一阵子,叶宝富一边摆弄被子一边听着,但一句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随着一声哨响,老龙宣布讨论结束,大家各自拿起碗筷,两个轮流执日到外面抬进来热气腾腾的饭桶,然后将地瓜干面糊糊一勺一勺分给各人,再夹一点黑乎乎的萝卜干洒上。犯人各自坐到自己床前小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叶宝富排在最后,轮到他时只剩桶底一点,他哪敢吭声,随便舀上一点,稀里糊涂蹲在一边吞咽。吃完饭后各自洗碗,执日将饭桶饭勺洗干净,放到队部的值班房,顺便拎回一只尿桶放到门后。一会儿,过道里值班干事吼叫,要求全体门外集合。指导员讲事。大家集合好,指导员说监管局即将检查,要求各单位放场电影感化劳改人员,留下一人值班,其余全部都去,回到监舍立即进行晚汇报,听哨音带小板凳集合,晚上组织看样板戏,明天早上六点半准时跑步。
到了操场一看,这个农场犯人真不少,黑压压整整齐齐坐了一大片,青一色的光头青一色的囚衣。电影场四周武警持枪站岗,远处四个角落高高的岗亭上探照灯光柱扫来扫去。在《东方红》的音乐声中幻灯在银幕上打出放光芒的领袖头像,接着是最高指示和批林批孔口号,再接着是“新闻简报”,最后才放映主片《海港》。要是在以前放这样的电影,叶宝富一定边看边向周围的人炫耀黄浦江南京路的美丽与热闹,然而现在越看越是扎眼痛心。已是十二月的天气,农场的东边不远处就是无边的大海,阵风一吹银幕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进去。看完露天电影,叶宝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冰疙瘩,心同样成了冰砣砣。回到监舍十分钟洗漱,接着上床熄灯就寝。
冰冷的被窝里,叶宝富怎么也睡不着。看着窗棂上惨白寒冷的月光,听着各种奇怪的鼾声,叶宝富再次流下了热泪。两年六个月,那是一个怎样难熬的岁月!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啦!谁让自己逞能小聪明,谁让自己贪财沾小便宜,这下好了,叶宝富啊叶宝富,两年后出去,一个劳改犯,五类分子,丁桥村谁人理你,先前你是贫农出身月香的家人可能都瞧不起你,现在这副德性,村上一条狗走出来都比你清白,你还有什么脸去见任何人?这与林彪一样是自我毁灭。哀莫大于心死,先前所有的希望,随着锒铛入狱判刑劳改全部化为泡影。可杀的孟求仁,可恨的臭金钱,可悲的虚荣心,可怕的发财疯,就是他们把自己害了。现在,自己劳改的消息不知家乡人知道不知道,妈妈知道不知道,大伯知道不知道,香儿知道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会是怎样一番风传,他们又该怎么面对怎么生活!唉,悔不当初,在家规规矩矩种田多好,跑出来丢人现眼,现在身陷囚笼人不人,往后无家可归鬼不鬼……想到这儿,叶宝富泪如泉涌。叶宝富不但脚冷手冷,而且心寒胆寒,通体像个雪堆的冰人,不,就是一具死尸,只是比死尸多了一口气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叶宝富迷迷糊糊睡去,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总像浮在水面,眼前总感到有东西在晃动,对了,好像花儿,对,是花儿,而且有好多好多花儿,这些花儿之前好像在哪儿见过,既像栀子又像海棠,红红的艳艳的嫩嫩的,既像开在雪地里又像开在白云上,只是没有了醉人的芳香……妈妈香儿翠花婷儿,对了,好像还有妹妹,她们都在花间冲自己笑呢,一个个笑得那样开心……但笑着笑着,笑声不再是笑声,好像变成了哭泣。
随着一声尖厉的哨音,“起床跑步”的叫声在走廊里回响。房间里自然响起老龙的吆喝,接着大灯亮起。犯人们一个个手脚麻利紧张穿衣,跑步到门前站队,老龙站列排头。之后由中队长统一带队,喊着“一二三四”前往昨晚看电影的操场跑步。远处的几条路上,同样是跑步的队伍。哗哗啦啦跑完三大圈,改成便步走回监舍,叶宝富累得气直喘。带回之后抓紧整理内务,打扫卫生,洗漱,大小便,接着执日抬饭分饭,坐到床前吃饭,规定时间吃完。一声吼叫后统一站队,在中队长的视线内,劳动组长分派干活,然后指定负责带队,有的去车间,有的去菜地,还有的去饲养场……一天的劳动改造正式开始。
叶宝富被大刘带去饲养场的养猪场。首先帮助两个中年犯人老田老朱喂猪,然后打扫猪舍,接着切胡萝卜等青饲料,再后掏猪粪往车上运。这是被抓以来第一次因干体力活出这么多汗,先前也曾出过不少汗,但那都是吓出来的,这身汗出得透彻,出得忘我,出得痛快,使叶宝富在肉体折磨中暂时忘却了精神的悲伤和痛楚!
中午,叶宝富在猪舍与老田老朱一起简单吃点送来的地瓜干饭,吃完后继续掏粪,一直干到收班,除了答应“是、明白”,他几乎没说其他任何话语。吃饭前冲了一个凉水澡,冰冷的自来水激得他哇哇直叫,他同样感到痛快淋漓。晚上,监舍统一读报纸学语录,什么批水浒批宋江批投降派批唯生产力论,叶宝富什么都没听清楚,说实话他压根就不想听清楚,脑子里只有猪舍猪叫猪食还有猪粪,因为脑子里一旦移开了这些,就会被妈妈大伯香儿丁桥村的映像占满……
夜深人静,听到的仍然是各种鼾声,看到的仍然是惨白的月光,迷糊中还是栀子与海棠,睡梦里仍然是幻觉是笑声哭声,接着还是刺耳的哨音和老龙的叫唤,再接着就是集合跑步打扫吃饭猪叫……
一周过去,一月过去。后来得知,这是华东地区较大的劳改农场,据说有上千号劳改犯人,虽然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但管教人员并不多,实行的是以犯人管犯人“以毒攻毒”,平时只见到几个管教和干事,中队长和指导员很少见到,武警隔着内护河沟巡边放哨,禁区带里还有几个穿囚衣的放哨组人员来回走动。这个监舍除了老龙外,都是一些犯罪较轻判刑不重的犯人,小王八犯盗窃罪,判了三年;老李头犯投机倒把罪,判了二年六个月;孙阿四犯破坏上山下乡罪,判了二年;大刘犯多次收听敌台罪,判了二年六个月;小胡犯强奸未遂罪,判了三年;老蒋犯诈骗罪,判了三年六个月,是继老龙后最长的;小祖犯聚众斗殴流氓罪,判了二年;小不董犯纵火罪,也判了二年。老改造是历史查不清问题,刑期不定;小二仇是参与反动团伙罪,判了三年;黄毛子犯赌博罪,判了二年六个月;最冤的是大老房,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罪,大会上太紧张,将打倒口号呼错,判了两年。老龙的罪最重,是故意伤害杀人罪,将老婆和奸夫砍成重伤,判了七年,只因有些组织能力,才没与那些重刑犯关有一起。
小不董和大刘过完年刑期就满了,前些日子家里来人探视过,这些天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们俩的心情显得十分不一样,小不董兴高采烈,大刘忧心忡忡。谁知就在一个星期后,睡在小胡上铺的大刘突然死在了床上,老龙叫唤他怎么也不应答,上去一推了不得了,整个被子被血染红浸湿。老龙马上报告中队,中队报告大队,场部立即来了一大堆人。之后发现,大刘是用藏在身上的玻璃瓶片割的手腕,临死前留下了遗书,意思是关在这里劳改也就罢了,一旦出去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没有勇气面对家人和社会,越是临近刑满越是想,越是想越是恐惧,越恐惧越是想,想来想去,唯有一死才能彻底解脱。
然而,大刘错了,因为他死了,不但没有解脱,反而多了一顶帽子,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用场部领导的话说是替狗死,比鸿毛还要轻。不但不能悼念,而且还要批烂批臭,农场每个犯人都要表态批斗。负有监管责任的值班管教和老龙还都做了深刻检查。大刘的父母来了见了尸体没敢掉泪,而且说要划清界限,火化后连骨灰都不带回。
大刘的死对叶宝富震动很大,人生走到这一步真是眼前“求死不得”,往后还要面临“求生不能”,他想,等到自己满刑释放的那一天,该是怎样一种心态呢?说不定比大刘还要悲观。劳改犯的黑锅一旦背上,就属牛鬼蛇神,是比地主富农还要低贱的坏分子,左村右舍的劳改犯被斗被打的场景历历浮现眼前。想到这些叶宝富心有余悸直出冷汗。
小不董如期走了,走时什么东西都没要,统统分给室友。老龙问他今后打算干什么,他说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再玩火了。这话说得好,要想活得安生,谁都不能玩火!他问老龙外面有什么事要他做,老龙说什么事也没有,只希望他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生活上如果有困难,他有一帮难兄难弟,关键时候可去找他们,他们会帮忙的。
小不董临走时给每人留下通讯地址,送给叶宝富一双半新的胶鞋,还有几本残缺不全的书箱。
没过多久天就开始下雪了,漫天飞絮勾起了叶宝对去年夜晚冒雪回家情景的回忆,现在想想那是何等的自由与幸福啊!雪天犯人轮流去饲养场喂猪喂牛喂羊,多数人呆在监舍里没完没了的读报讨论写汇报。不久就过年了。狱中的新年与平常差不了多少,食堂加点菜,每人发点糖果,白天集中活动,犯人轮番唱样板戏或者语录歌,晚上可以自由活动不学习。听到远处的鞭炮声,叶宝富脑海里几乎没有了现实,全是去年春节与亲人团聚的情景,他不知妈妈和香儿这么长时间没有自己的消息,这个年是怎么过的?宝贵哥说不定去秦州找过他。唉,可怜的妈妈,儿子对不起你啊!想到这些,叶宝富私下何止千次万次痛骂自己,骂自己不是人,是癞蛤蟆,是畜生,是狗屎!
转眼已是二月,虽然艳阳高照,但寒流并未退却。叶宝富仍然到养猪场掏粪。一天,老龙突然通知他,不要去养猪场了。原来小不董走了,缺少车工,中队考虑叶宝富是初中文化,加上在养猪场三个多月表现不错,决定让他跟着老龙学习车床。经过三个月的猪场劳动,叶宝富的心情也已逐渐平静下来,他想了很多想得很苦想得很累,最后终于想通想明白了,与其每日痛苦生活,不如像指导员教育的那样,振作起来积极改造,力争减刑早日出狱!老龙说得好。不到此处非好汉,下次再来不是人!人生有这一遭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是一笔难得的财富,深刻教训弄不好会终身受益。于是,他决定把学习车床当作农场生活以及重新开始人生的起点。从这一天起,他决定忘却悲伤、忘却忧愁,忘却过去,全身心学理论学技术学操作,争做一名合格优秀的车床操作工。从此以后,叶宝富待老龙像父亲一样,早上帮助打洗脸水,上班先帮倒上开水,下班打扫卫生,晚上打来洗脚水,衣服脏了他立即拿去洗,头痛脑热端汤送水等老龙的一切起居都由他来照应。老龙被他感动了,白天叫他C620车床操作,晚上念完报纸教他理论,业余时间教其识图纸背数据,开始让叶宝富在仪表车床上练习,一段时间后手把手上机床教大小拖板左右手操作配合。半年下来,叶宝富不但学会了外削内切、搓丝套扣等基本操作,学会了精确使用游标卡尺,还能够认识简单的机械图纸,还学会了磨车刀和火花识别钢号。一些简单的光洁度和配合要求不高的小件,基本由叶宝富独立完成。首件检验合格后,叶宝富取得正式放手工作准许。叶宝富很高兴,下步的目标就是练习车球型、凹面和锥体了。
学习中叶宝富了解到,老龙原本有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捕前系上海一家大型机械厂厂部助理,之前干过车工,妻子是六级铣工,一次加班老龙发现车间主任与妻子说话关系非同一般,加上私下听到一些同事关于妻子的风言风语。一天,老龙说好去加班,不知怎么突然停电了,便提前回家,可推开家门,不想看到的事还是碰上了。老龙顿时血冲脑门,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就失去理智胡乱砍向那对狗男女,打斗中被对方用镜子砸伤了脸皮,鲜血迷糊了视线,要不非把这对狗男女砍死,当然自己也因祸得福,如果砍死了他们,也就不会送到这儿,早就成了野鬼孤魂了。
老龙每每说起这些就十分激动十分愤怒,但想想自己一对儿女时又显得十分悲伤十分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失去理智那么冲动,以致身陷囹圄,害了自己害了孩子。
叶宝富同样将自己受骗上当的过程讲给老龙听,说到伤心处,不能自禁恸哭流涕。老龙听后长叹一声,说:“聪明人犯错,愚蠢人犯同样的错,今后不再重复犯错,还是一条汉子。”
1976年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极其不平凡,每天晚上组织读报,叶宝富知道外面发生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了,4月5日天安门发生了重大事件,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了,7月28日唐山发生了大地震,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10月24日粉碎了“四人帮”。当然,还发生了不少事情。这一年对于丁桥村和叶宝富来说同样极其不平凡。年底的一个阴风四起的下午,进仁大伯忧心忡忡地来到农场探视叶宝富,伯侄俩一见面什么也说不出来,四只泪眼对望许久,才哽咽着抱在一起。一年不见,伯父头发白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叶宝富哭着向大伯诉说自己的冤屈和糊涂,大伯听后老泪纵横。大伯告诉叶宝富,他走后丁桥村和家里发生了很多大事,他让叶宝富心情平静下来,待他慢慢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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