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蝶恋花,我信你(1 / 1)
窗外秋月无边,凉风习习,虫鸣啾啾。气氛悠然而恬静。
少爷奉顾老爷之命准备科考,日日挑灯夜读。
我照例坐了一旁伺候笔墨火烛。手中衣服缝了一半,抬起头看看少爷,怔怔出神。
这一晃眼便又是两年有余,顾彦卿已十七,渐渐退去少年的稚嫩青涩,多了青年的挺拔稳重之态。面貌也渐渐失了顾夫人的柔和,多了顾老爷的儒雅和阳刚之气。
少爷似感到我在看他,于书中抬头,冲我眨眼道:“兰儿在看什么?”那双如墨染般深邃沉厚的黑瞳却是从未改变。
我感叹道:“少爷长得可真快啊,一晃眼,就这么大了。”颇有吾家儿女初长成之感。
少爷一嗤道:“快么?我还嫌太慢。”
我喃喃道:“要是慢些长就好了。”
要是长慢些,就能老慢些,就能活得更久些。我或许也就能照顾您更长久些,不会很快又孤身一人渡那无尽岁月。可我知道那只是奢望,就算少爷活得再久,恐怕我已不能看着他太久了。虽然如今顾府依旧风平浪静,然平静的外表下已潜藏暗流。我的容貌,始终是我在顾府久留的障碍。就算我再循规蹈矩,再尽心尽力,再心无旁骛,然容貌与年龄间越来越大的如鸿沟一般的差距,恐怕已不是驻颜之术能让人信服的了。
少爷道:“兰儿在想什么?”
我回神,强作一笑道:“没什么。”
目光往旁边一避,瞥见桌旁一角的短笛。
短笛一端,那只翩翩欲飞的蝴蝶已经褪色,其中镶嵌的金线也已不甚明亮。
遂转了话头道:“那只络子褪色成这副模样,怎还不扔,让人瞧见,多寒碜。”
少爷看了那蝴蝶络子一眼,道:“我喜欢。”
我道:“您要是喜欢,兰儿改日再给您打个就是。”
少爷道:“我就要这个。除……再替……打……通……结”后面那句突然微不可闻。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少爷恢复常音道:“没什么。”
我虽疑惑,却也不好再追问。
最近,我腻了打络子,便开始学刺绣。那图案绣得歪歪扭扭,简直惨不忍睹。但总可以打发些时间,且分去些我的心思,不去想渺茫的前路。
一日少爷看书累了,起来走动,见我绣得起劲,便问我绣的什么。
我看了看道:“好像是……一朵花,上面一只蝴蝶。”
少爷想了想道:“蝶恋花?”
我又看了看,点点头:“应该是吧。”
少爷似乎颇感兴趣,也看了看道:“是丝帕么?”
我点头道:“嗯,绣了拿来擦桌子。”
少爷脸有些抽搐:“我算见识到何为暴殄天物了。”
我随口接道:“兰儿我绣的帕子没人要,不擦桌子做甚?”
少爷马上道:“谁说没人要,给我吧,我正缺块帕子。”
您就这么怕暴殄天物?
我将箍在花绷子中的丝帕提溜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绣成这样您都要?”
少爷嘴硬:“……总比擦桌子好。”
我想了想道:“男子带帕子总归有些奇怪。您若真想要,等兰儿绣得顺手了,哪天给您绣个扇面,裱成丝绸扇子可好?”
少爷眼睛一亮,道:“如此甚好。要蝶恋花的。”
我点头:“嗯,就蝶恋花的。”想想觉得不对劲,抬头打趣道,“为何偏要蝶恋花的,莫不是对哪家小姐动了心,想拿去送给人家?”
少爷愣了下,薄怒道:“哪有,莫胡说。”
我未想少爷会如此激动,吓了一跳。食指上便挨了一针,顿时吃痛轻叫出声。
少爷慌忙上前捉了我手道:“怎这么不当心。扎了哪里?”
还未等我回答,便将我食指送入口中,轻轻舔吮。
我感到舌头掠过手指时微微的酥麻,恍惚想起当年,刚满月的少爷,饿了叼住我的手指吮吸不放。事相似,时却远,一时有些感怀。
少爷吮了片刻,边放开我手指,边道:“不痛了不痛了。”
听到少爷安慰的话语,我颇为感动,眼底渐起潮意。
少爷见我不语,以为我吃痛,径自去看那伤口。没了渗出的血滴阻挡,只见伤口正渐渐愈合,直至消失。
少爷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笑道:“我竟忘了,你能自愈。”那笑容似有些苦涩。
我平复情绪道:“谢少爷关心。”
少爷眼神黯然,抓着我的手,看着那已然不存在的伤口,没动,也没说话。
连窗外的秋月似乎也暗淡了光华。气氛甚是诡异。
我试图打破沉默,便道:“少爷在看什么书?”
少爷沉默片刻,将我手放开,从容回身道:“《全后汉文》,正读孔北海的著述。”
我道:“‘建安七子’的孔融先生?”
“正是。”他翻了翻书道,“孔北海喜探讨时政,评论人物。……史书记载他一生忠于汉室,刚直不阿,不屈权臣,且文采风流。后世对其皆是褒扬,几无贬抑。可这世上真有完人么?”
我道:“兰儿以为,自然是没有的。便连孔北海这等大儒亦不可免。他不正是因直讽曹操,刚直不懂迂回,而招致杀身之祸的么。刚极则折,可惜之至。”
少爷道:“世人道刚直乃优点,到兰儿口中却成了缺点了。”
我道:“也未必。凡事否泰相依,过犹不及而已。”
少爷若有所思。
我想了想道:“这人无完人之说,我倒有个典故,少爷想不想听?”
少爷起了兴致道:“说便是。”
我道:“古时那四大美人,后世赞扬个个是倾城之姿,天仙之貌。据我所知,却也各有缺陷。”
少爷扭头道:“她们与我何干,不听。”
我一愕,乐趣被生生扼杀,遂再接再厉,略一思索道:“也不必舍近求远,眼前就有个极佳的例子。”
少爷转回头,盯着我。
我诡异一笑道:“便是我们的顾大少爷了。少爷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略略一顿,只见少爷眸光闪烁,不知因高兴还是羞涩双颊泛红,又续道,“……不过,我却知少爷从小到大做过的糗事一箩筐。少爷要不要听我细数一番?”
少爷顿时变色,叫道:“好呀兰儿,你这是变着法子来取笑我呢。”
我大笑。
少爷眼珠一转道:“我那都是儿时之事,有甚奇怪。要说起来,兰儿的糗事恐怕也不少。”
我外强中干道:“兰儿能有甚糗事?”
少爷瞟了瞟我道:“那我可说了,咳咳,昨日刚把一只蜻蜓绣成了蚯蚓……前几日午膳时,将陈醋当成了酱油蘸……再有次,替我穿亵衣前先穿了外袍……去年,我托你去藏书阁找《昭明文选》,你找了本《太平广记》……再往前……”
我忙叫道:“少爷,饶了我吧。”
少爷歪头看我。
我垂首道:“兰儿知道自己糗事多,不用您提醒了。”
少爷道:“嗯,可我还未尽兴,想前年那一次更妙……”
我道:“您要怎样才肯饶了我?”
少爷眨眼道:“要我不说也容易……让我亲一下便可。”说罢,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眸光深邃。
我大惊,估计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只鸡蛋。
少爷见我反应,扑哧一笑道:“作甚这表情?逗你玩呢。”
我放松下来,叫道:“少爷,兰儿可不年轻了,经不起吓!”
少爷道:“叫你还敢取笑我。”又低头轻声嘀咕,“你早就不年轻了。”
后面一句,我当做没听见。
许是感受到屋内温暖亲馨的氛围,窗外的月色亦恢复了明亮。
但少爷说的糗事仍旧在我耳中回响。除却昨日蜻蜓绣成蚯蚓之事,是因学艺不佳,其他几件件件震我心神。原来,我近年来因担心容貌之事,已神思恍惚至此了吗?却不知我还能在顾府呆多久。
董姨娘的娘家送来些新茶,董姨娘说给大少爷也备了一份,我便特地去取。途径花园,听到两个丫鬟在几棵梅树后窃窃私语。
丫鬟甲道:“你听说那个顾兰了吗?大少爷院中的那个?”
我猛然刹住脚步。
丫鬟乙道:“听说了,她不是学了驻颜之术么?那样貌保养地真真好。”
丫鬟甲道:“什么驻颜之术。我近日听人说,其实她不是人,是只妖精披了人皮,画成年轻妖媚的模样。大少爷院中的人说她天天描眉画眼,上脂扑粉呢。”
丫鬟乙道:“真的?太可怕了!”
丫鬟甲道:“可不是。据说是为了接近大少爷。有人可是亲眼瞧见她勾引大少爷呢。”
丫鬟乙道:“她一把年纪了还勾引大少爷?”
丫鬟甲道:“妖精哪管年长年幼。大少爷如今风华正茂,一表人才,她定是贪图大少爷的美色。听说大少爷已被她所惑……”
丫鬟乙道:“不会吧?”
丫鬟甲道:“是真的,那人有一日还看见她与大少爷在房中亲亲我我……”
我脑中嗡的一声,后面的再听不见了。那日?哪日?
我细细思索。依稀记起前一阵子有一晚,少爷帮我吮吸针扎的伤口,当时月华暗了一暗……莫非是窗外有人?
是谁,谁在窗外?居然如此妖言惑众,坏我名声不止,还坏少爷的名声!
我愤怒而惊恐地呆立原地,身躯轻颤。我以为传言顶多说我是不老的妖精怪物,却不想人言更加不堪,竟离谱至此。
“大,大少爷……”忽听丫鬟甲战战兢兢一声轻唤。
我茫然抬头。树影婆娑间,掠过一抹白色。
“你们不去做事,在此作甚?”是少爷在说话,声音似隐含怒气。
丫鬟乙小声答:“大少爷,奴婢这就去。”
衣料轻擦的悉索声。
“慢着。”少爷又道,“以后再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嚼舌根,立刻出府。”我从未听过他如此狠绝的话语。
“是,大少爷,奴婢再不敢了。”那两个丫鬟声音直颤,说完便听脚步声远去。
我正不知是进是退,便见少爷从树后现身,走到我跟前。
他看着我,目光似忧似悯似愁似思。
“少爷。”我听见自己艰难地发出声音。
少爷道:“莫去理会她们……不管别人怎么讲,我始终是信你的。”
我心中狠狠一颤,抬头望入他的双眸,墨黑的瞳仁中是不变的深邃,却依稀映出我的模样来。少爷说他信我。他信我不是妖精么?还是信我不是去勾引他害他的?
少爷抬起一手,似乎想做什么,却终又放下,叹了一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