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佛有眼——却无心(上)(1 / 1)
神佛有眼——却无心
元朝年间,龙门派祖师邱处机到武汉筑观修道。
因其号长春,故道观名曰:长春观,是武昌颇具盛名的朝圣之地。
偌大的铁鼎横放殿门外,香灰上插遍了信徒们敬上的香烛。
袅袅升起的青烟,将庄严的道观点缀出缥缈的余味,令前来者无不心神游荡。
绕过人头簇动的三清殿,一名戴着黑墨镜的青年踏入相对清净点的侧殿,在关二爷神像前停住。
零星散客,偶尔在堂前走动,拜完即走。
转眼功夫,殿中只剩他和另位香客。
他瞟了眼一旁虔诚礼拜的中年男人,绕到距离那人最近的神台前,正欲从木筒里抽出三炷香。
“拜见神灵,怎可不除帽摘镜?兄台想必忘了。”男人依旧对神参拜,嘴里随便抛出一句。
“哦,那真是冒犯了!多谢提醒。”青年忙摘下眼镜别挂上衣口袋,跪拜神灵。
中年香客三拜完毕,不急于起身,继续跪在蒲团上合眼默念。
“不日我将赶赴南京,武汉的格局将会大变,你得格外留心。上头那里我可是大力举荐过你。我走后的位子你能不能胜任,就看你的表现了。”
青年领会,信誓旦旦向神保证。
“请您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决不轻怠。”
“这样最好。”男人缓缓张开眼,起身移到神台前。
青年见状也离了蒲团,抽出台前三炷香,对着烛火点燃。
掌一拂过,香头立刻释出三缕轻烟,长扬升天。
这烟便载着凡人俗事,诸多鬼胎妄想;直达天庭,上告神明。
“交代你办的事进行如何了?”中年香客微闭起眼,仿似禁不起丁点烟熏,香举得远远的。
“已经部署完毕,就待具体实施了。”
“找的那人可靠吗?这事可不同一般,只许成功不容败的。”他有些不放心。
青年忙接话,让他定下心。
“凡事我都会两手准备。如果他不成事,我自有对策。您就宽心去南京,有任何情况都会向您汇报。您是我的恩师,这点我一直铭记于心。”
“好,好。难得你还有心记着。那我在这里就预祝你马到功成了。”
中年香客会心的舒展眉头,对他的答案很是满意。
这时殿里进来几名参拜的香客,他们的交谈也就此中断。
两人默契的向关二爷鞠躬,一如平常信徒,一拜,二拜,三拜。
然后又同时将三炷香插入小香鼎中,最后再一记深躬。
礼毕,两人也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神台上,受了他们香火的关公一身正气,仪态威严;手持七星偃月刀,怒向奸雄妖魔。
只要胆敢冒犯,不论魔道鬼域,定不轻饶!
偏这世俗常人满肚鬼胎,丑恶嘴脸,卑鄙勾当,竟是连神明也束手无策;斩不断,除不了,只作壁上观。
香烧了,头磕了,大家求个心安,换个解脱;上苍也睁眼闭眼,彼此相安无事。
只可叹这满天神佛竟成各人自我宽慰的私物,连苦者口中津津乐道的因果报应皆抛褚脑后。
从此天下再无朗朗乾坤,唯有桌下——万千丑态——不堪入目!
※※※※
街对角,段祈樊继续守株待兔候着。
三个月的期限已过了一半,他还没摸着门道。
不是没想过退缩,但坐吃山空的道理他很清楚。
况且他丢了码头的工作,虽没再遭到帮会追杀,但其它码头收了风都不肯再用他。
左思右想还是铤而走险,干这一票大的!
月前他跟婶娘慌称出外做三月劳工,并将大半钱物留给她,这便脱了身。
剩余的他除开在外吃住花销,大半都用来打听消息。
结果万万没料到,纸上那划了红圈的半老之人居然大有来头。
他名唤万三思,取义凡事需三思而后行。
可能应证了姓名,他做事一向很有头脑。才三十来岁就做了商会大腕,暗中还和政府官员私交甚笃,客串着师爷一职。
尽管现年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但势力只有增,未曾减。
想要谋刺这等人物,段祈樊无疑是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
可他也是年轻气盛,偏不信这老头当年可以白手起家,跻身名流;他段祈樊就要落魄一辈子!
哪怕作个受人唾骂的枭雄,也算出息过!
所谓乱世,自是不乱如何出世?
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摆在了他面前。
今天有名戏班专程到一个女人家里唱堂会。
而且是唱给她一个人听。
有手段能令名戏班这般破例的,普天之下也不多。
但其实这女人并无什么大能耐,只是她靠的码头极好。不但房子有人送,外出有人伺候,连金银珠宝,吃穿用度,只要她想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做人情妇都能做得如此张扬的,全武汉恐怕也只有她了。
只因她是万三思最宠爱的女人——何滟。
既然要在她家里搭台唱戏,万三思岂有不赏光之理?
只要万三思出现,那段祈樊离梦想岂不又近一步?
世事仿佛早已预先盘算好,将若干人等如蚂蚱般在一条绳索上扯住;串着人,串着事,让各不相干的彼此互相有了关联,且环环相扣,孕育出无数的偶然来。
而属于段祈樊的偶然,便是他由小一起长大的哥们恰是那戏班里的学徒,所以他和里面的人也混得脸熟。当下便托着哥们跟班主讨情,求能让他在戏班里当个打杂跑龙套之类,没工钱不打紧,有口饭吃就行。
正巧班主前日撵走了两个犯错的学徒,今日去唱堂会倒少了个扛大旗的龙套,急着寻人。
段祈樊又是早见过的,便肯叫他临时跑过场。
吩咐他哥们好生教他场上的站位和走法,以及班里的规矩。
这便领着大伙赶赴何滟住的小别院。
小别院坐落在汉口最繁华的地段,曾经被划为英租界。
洋人虽赶走了,可长毛鬼子带来的摩登风潮却保存下来,并且发扬光大。
满街不难看见穿着洋装,打着阳伞,装腔作势,扭扭捏捏的‘假洋鬼子’们。
他们大多是有钱小姐,风流阔少。仗着家里有权势,把洋人那点趾高气昂折腾中国人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如此寸土寸金,名流云集的地方,平常百姓别说流连,打那儿绕一圈恐怕都要受不少闲气。
吃人的社会,金字塔般等级的架构,段祈樊再次领略了一番。
只是摆架子的达官贵人他并没少见,可摆高架子的情妇倒是头一次见。
从何滟下楼到走进客厅,区区数米路程,她竟可以走上近半个时辰。
并且每走一步都要翘起小手指,轻捻着镂空花纹的紫色雪纺长裙,有意露出脚上那双绛紫色的高级女装鞋,鞋面上装点的数枚浑圆的珍珠,贵气十足,更能凸现她的身份。
她就是要让楼下所有人看仔细,她连鞋上一颗珠子都比他们值钱。
段祈樊从没见过这么高傲的女人,但仅看了她一眼,便牢牢记住了她的脸。
她的五官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精致,尤其一双杏仁眼美得最为极致。
只可惜她太爱高昂着脖子,人就好比她那排密长微卷的睫毛,总是时时刻刻上扬,不肯低垂。
仿佛满屋惟她一人,其余全是陪衬,可有可无。
也许这别院就是她的王国。
在她的领地,她可以肆意发号施令,无法无天。
如果高兴就得空理你,不高兴,便当你们这些人全是狗杂碎。
“何小姐,您想听哪一出呢?先前安排好的不入您的眼么?”班主迎上去,很客气的请示,甚至有些低三下四。
何滟好不容易走到绒毛面的流苏沙发边,还得让身后跟随的女佣人将裙角轻拉,方肯坐下。
继续旁若无人的盘弄着胸前卷发,等着女佣人将她昂贵的裙角铺平才答话。
“原先那个有什么好听?撤了吧。”
只此一句,戏班几日来的准备前功尽弃。
好歹也是名戏班,怎被个女人折磨得这般难看?
莫说班里的名角儿脸上挂不住,就连段祈樊这个跑龙套的都看不下去了。
班主脸上难堪,可场面话还得圆。
“那何小姐今日想点哪出呢?”
他将曲牌递过去,任她点。
蔻红的指甲逐一从曲名上扫过,撩拨得个别有色心的小伙子们心潮暗涌,仿若她玉指滑过的是他们胸膛。
呼吸间,她润圆的长指倏地定格。
“就这出吧。”
“何小姐想听《长生殿》?”戏不难唱,只是班主觉得不合时,嫌兆头不好。
但见她不耐烦的蹙紧眉,似乎不容许别人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也就作罢。
曲牌收好,作个揖,扬声道:
“承蒙何小姐看得起,我们自然卖力表演不扫了您的兴。”
“老袁。”她忽然偏过脸唤管家,一个穿着马褂的老头子赶过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带他们去小客房准备,什么时候开唱我自有指示。耽误的时间照价多补一倍。”
“欸,我这就照办。”老管家应声,朝班主等人拱手作揖,“劳烦各位跑这一趟!先到客房休息缓个气,表演起来才更有劲啊。”
“有劳了!”班主答礼,仍不忘客套。“何小姐,那我们先下去准备行头了。”
何滟窝进沙发懒懒点下头,眼睛分秒不离茶几上的摇式电话。
忽一咬唇,发狠起来。
“来人啊!再给我往万爷那儿拨,拨通为止!”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