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承诺——最后的眼泪(1 / 1)
杜怀融怕犯病的事惊动家人,一直硬忍着,好在无大碍。
无非是深夜咳嗽加剧,影响睡眠。
早间母亲来探病,他也是强打精神,免得家里又不得安宁。
最后一点止咳药水用尽了,他才使唤思绮去府里药房多取些回来。
并且一再叮咛她,切不可说是他将先前的喝尽了,只说留着预备。
思绮会意,服侍他用过午饭后,便去前院药房取药。
经过花园,看到上回亭中喂云少爷葡萄的风情女子。
见她一身藕色的无袖绸丝旗袍,将凹凸有致的身形充分展现。再配上时髦的波浪烫,整个人衬得格外妩媚。
只是云少爷不在,她有些闷闷不乐,喂池塘的金鱼都显得无精打采。
就连侧坐在石栏上露出了半截雪白的大腿,她都不去在意。
思绮犹豫了半会儿,不知该怎么称呼。虽道她是云少爷的女朋友,可总没结过亲,还排不上辈分。但自己身为下人,遇到了还是得问个安。
她既然名唤小九,不如就喊她小九姑娘好了。
“小九姑娘,好啊。”思绮走上前,轻声细语的问候。“你怎么不去亭里坐呢?正午的太阳很毒的。”
“没事,我喜欢晒会太阳。”小九望了一眼她,随即站起身,掏出帕子擦掉手心残留的糕点沫。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重新靠在石栏上。
她偏过头去瞧池子里游来游去的红鲤鱼,似乎无意攀谈。
思绮识趣的退开,礼貌告辞。
“小九姑娘,没什么吩咐我就先忙去了。”
“唔。”她依旧懒懒的应答。
思绮背身刚要走,忽然瞧见三太太和她的丫鬟灵儿,朝园子另头出来。
不巧,正往池子过来。
她快步过去请安,不敢怠慢。
“三太太好!您也来逛园子啊?”
“嗯。闷房里无趣极了,出来活动活动。”她煞有其事的扬了扬手帕,挡着光线向池塘那边张望。一旁的灵儿不停给她摇扇子,就怕她觉得不凉爽。
说起这个三太太,据说出身也不大好。不过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比起二太太可要年轻许多。
虽然无所出,但仗着青春貌美,嘴巴又乖巧,深得老爷的宠爱。
府上对她的恭敬,丝毫不亚于二太太。
“对了,怀融最近的身子还安康吧?”她随口问着,眼睛依旧望向池子。
“尚可。有劳三太太记挂。”
“呵,这是自然。毕竟,我也是他的娘嘛。”三太太笑了笑,忽然又问:
“思绮啊,你可有许人家?”
突然这么一问,思绮心头一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没有没有!我还没想过这样的事呢。”这种事,她哪敢想啊!
三太太看她那副惊吓的模样,顿觉有趣,话茬子也多起来。
“姑娘大了,总得许人家。若是没脸没皮的死赖着一个男人,吃住都靠人养着,那可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连羞耻二字都不识得,哪个男人又会真的瞧得中?思绮啊,你模样生得也不差,可得洁身自好,别跟人学坏了。”
说完,又好意替思绮整理领口,继续揶揄道:
“女人还是有个丈夫好。那些个露水姻缘,半日夫妻的,迟早是要散伙的。男人少个女人,还可以再找。女人少了个男人,就是穿烂了的破鞋,哪个男人会要?唯一走运的,恐怕就是不用一世做个老姑娘,连男人什么滋味都没尝过。”
三太太自顾发笑,趾高气昂的架势显然是在针对某个人。
她的指桑骂槐,傻子都能明白。
只是那人不予理会,反倒是思绮面红耳赤起来。
这些话在她听来,已经非常难听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九姑娘,只见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哪儿,面上一丝愠色都没有。
只百无聊赖地挥着帕子,继续赏鱼。压根什么话都没听进耳朵里。
莫明地,思绮松了一口气。
但小九的毫无反应,却令三太太索然无味。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又空折腾什么劲。
晦气的冷哼一声,便带着灵儿出了园子。
只是谁人又会察觉小九为何要挥帕子?
她不过是想借着凉风,将快克制不住的泪水硬逼回眼眶。
泪,不该在这个时候流。
她得等,等那个能够纵容她放声大哭的臂膀。
只有在他怀里,她才能释放自己。
终于……终于……
他回来了。
哪怕天色已暗,哪怕她枯等了一天,
只要他回来就好。
她奋身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这个属于她的男人。
绝不放手,绝不!
薛云烬见她又在撒娇,将她拦腰抱起,轻吻她的唇。
“怎么了?才等一天就这么缠人?”
她郑重的点头,确实如此。
“我知道你会回来。再晚我都等,再久我都等!”
“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别撒娇了。”
他轻轻将她放下,疲倦的脱去外套。
小九傻傻盯住他的背影,就这么望着,不肯挪动一步。
想起白天受到的屈辱,想起那些刻薄的诅咒,她忽然很害怕,害怕有天会一语成谶。
更害怕今日这温暖的胸膛,改日却成为冷漠的背影。
她害怕,因为输不起。
“云烬!你爱我吗?”
长久堆积在心底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口。
以前她怕问,非常怕。
可现在,她不得不问。
“怎么尽问这些无聊话。今日没见我,都不想的?”
薛云烬最怕女人问这些,不以为然地拍拍她的脸,拉到床边坐下。
但小九推开他的手,执意追问到底。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爱我吗?会不会厌倦了之后,就不要我了?”
“你想知道?”他浅笑着,温柔的语调令小九似乎看到了希望。
她肯定的点头,她想知道。
薛云烬贪玩地抚摸着她的锁骨。这里,是女人最诱人的部位。
而他也习惯用这种方式说话。
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充满了魅力。
所以即便她问了这些他十分忌讳的话题,他仍可以满脸洋溢着笑容,甚至笑得比阳光更绚烂。
“小九,你跟我多久了?”他问道。
“三个月零五天。”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跟他一起的每一天,小九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天不差。
而她的回答,也令他很满意。
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掌心紧贴自己面颊,轻柔摩挲着。
“你刚才问我,爱不爱你,会不会不要你。我现在告诉你,我不需要爱。三个月零五天后,我肯定不会要。”
他笑着,云淡风清。
终于,她等到了最终的宣判。
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答案。
隐忍一天的泪水,陡然决堤而出,烫得灼心。
当预感成真时,她一万分的不甘心!
她不懂——实在不懂!为何他说出这番绝情话时,脸上的笑靥会是那般美好,那般无辜。
难道,他一点都无所谓?
如果可以——如果允许——她真想窥探他心底可曾有过她。
更想大声问他一句:我们现在又算如何!
可她没有机会问,已不愿再问。
只管任由他若无其事的躺在她腿上,俏皮的亲吻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
反正,他不会看到她的泪水,也体会不出她的绝望。
此刻的他,只是如往常一般,调笑着叫囔:
“小九,我想吃葡萄了。不是你喂的,我可不吃。”
小九凄婉一笑,含着泪水的唇瓣,颤抖地问了句:
“那我不在了,你还会吃别人喂的葡萄吗?”
他笑了笑,绝美的一笑。
“我说过,不是你喂的,我可不吃。”
这回,她总算笑了。
“好!我给你洗。记住你说过的!往后在你心里,一定要给我留住这一席之地!”
“嗯。一定。”
他保证。第一次保证。
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
“奇怪……白天这花还开得挺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全变成花骨朵了?”
思绮紧盯住少爷房中的一株盆栽,满脸迷惑。
白日还见枝上挂着几朵绿白色圆形小花,这会子全缩成一团。
闻一闻,香味浓郁,屋子都弥散着清雅地幽香。
杜怀融稍抬眼望了望,目光又落回书上。只平淡地说道:
“那叫夜合花。晨开夜闭。夜越深,花香则越浓。”
“好有趣的花啊!我头次听说哩!”
思绮凑上前又闻了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竟觉得香味比之前更甚几分。
转过头,见少爷仍是专注的看书,顶上灯光自他清秀的脸庞上晕开,平添了几许朦胧;
不自觉轻扯的嘴唇,在光晕中画出一条曼妙的半弧,红滟如花。
她傍着门槛坐下,静静凝望。
从何时起,她已习惯守候一旁偷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留心。
忽见他揉捏眉心,微露倦态,便主动找些闲话,不愿就此散去。
这是她的私心吧!
“少爷,你说这夜合花有什么来历吗?我见牡丹、梅花那些个可都有传说呢。”
“民间传说倒是有的。”杜怀融随意应了声,书却不肯放下。
思绮趁热打铁,继续问道:
“有的话少爷讲讲嘛。我也能长点见识!”
这次,杜怀融终将书放下。回首望了一眼墙角处的夜合花,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虽她无仪态的胡乱坐着,不免有些粗野;但自有一份率真,倒也无碍。
便长出一气,娓娓道来。
“夜合花,原先并非叫此名。而且花瓣到了夜间也不会合拢。相反,它全天都盛放。”
“怎么会这样?少爷你快说说!”思绮来了兴致,忙不迭追问。
杜怀融略一细想,又道:“传说它是山间一种野花。有天被一位上山拜神的官宦小姐发觉,带回自家栽种。怎知此花离了山野,竟再也不开花。小姐初起以为是花不适应城中的土壤,便命人取山中土来培植。可惜仍是徒劳。后来她又上山拜神,途径先前采花处,偶遇一男子。”
“那男子声称她移走之花乃他所种。离了他,花自然不会再开。小姐半信半疑,想请他去府上做花匠。不料重金相聘,男子仍一口回绝。只说要想此花开,除非以精气孕育。这等邪门之事,换做他人可能就会警觉。偏这小姐是个爱花之人,竟误信了。每到子夜时分,她便以自己的精血灌养此花,半月下来,花果真盛开,却是在半夜。小姐见此法有效,更加变本加厉的抽空自己。等到府上人发现时,小姐早已憔悴不堪,奄奄一息。”他怅然轻叹,沉得思绮的心也跟着往下坠,越坠越深……
“后来小姐的父亲请遍全城名医都救治不了小姐。这时,一位男子毛遂自荐,说可以救活小姐性命。那个人,正是小姐当日在山中偶遇的青年男子。他一到府上,并不先看望小姐的病情,而是直接来到那株花前,指花怒骂。说:‘此女子擅自盗我神府之花理应受到惩戒,所以我才诓骗她以精气养你!但你竟敢逆我之意,偷偷夜间开花与她欣赏,导致她一味痴迷,竟耗尽心血来喂养你!你往日尝她多少鲜血,今日一并奉还!’说罢,那花儿真的变幻成一俊美男儿,满眼含泪的跪求那男子。原来那男子是山神,而那男儿是他座前花妖。”
“花妖本不应盛开,只因体恤小姐一片痴心,便只好在夜间开花与她独享,免于日间开花被山神察觉,怎知却酿出大祸来。待到他要将精血还于那位小姐,可惜迟了一步,小姐终是芳魂一缕归黄泉。而花妖自知罪孽深重,主动要求山神将其魂魄剔分两半。一半日间留于山神座前,一半夜间独守小姐墓前。因花瓣是他双目所在,故他剜掉一目,从此夜间不再开花,只有白天才绽放。而他的香气,只到晚间才彻底释放,留给墓中人独闻。所以这花,便叫夜合花了。”他缓口气,见思绮听得入神,又补充一句:“这只是民间传说,你就权当故事来听。可别真信了!”
“我相信!”她蓦地抢白,身子陡然立起来。“你说我痴也好,傻也好,我是信了!”
平日轻声细语,小心翼翼伺候的丫头,今天突然变得如此激动,杜怀融都觉得讶异。
细瞧之下,发现她眼里似乎闪着光,忽明忽暗。一琢磨才明白过来,那是泪光。
“果真是个傻子!”他无奈的叹气,将身子移正桌前,重又拿起书。
照以往的态度,思绮一定会为自己头先的失态向少爷赔罪。
可今日,她没有如此。
若有所失的蹲在盆栽前,望着这株小巧得分外单薄的夜合花,莫明想起初次见到少爷的情形。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清瘦。
如同夜合花洒落一地的碎影,道不尽的萧条。
花妖不论真假,那份心意总是难得。
一想到生死,一想到离别,不免有些难过。
也许到了那刻,她方能真正体会花妖的心情吧!
会痛苦?会惆怅?抑或是苦涩?
她想象不出。
即使不明为何会萌发这等古怪的念头,可稍一想,她就会觉得眼眶发热,胸口沉闷。
这是怎么了?
她茫然。
“如果我是那花妖,我也会那么做。”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而她喃喃自语的疯话,却令杜怀融不禁动容。
他放低书,偏过头瞄了她一眼,深深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