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起风波——毁画卷(1 / 1)
逾数日,杜怀融除了吩咐差事,便一直未曾与思绮有过多的交谈。
几日下来,思绮也大致摸清他的生活习性。
在他休息外的大部分时间,都习惯独留书房。
每逢此刻,思绮都会自动到阁楼的走廊坐着,等候差遣。
这会儿趁着二少爷午休未起,思绮方才抽身去清理书房。
正清理,目光却被二少爷早间画的一副绿水环山图吸引住,驻足桌前:
但见画中栩栩如生的山脉,碧波涟涟的流水,飘游空际的浮云;被描绘得惟妙惟肖,分外传神。
连她这个不懂画的人都情不自禁感叹:若真有奇境,亲历一次多好啊!
一岔神,左手竟不觉碰动砚台,溅出数点黑墨污了画卷。
忙用手轻拭,怎料越抹越黑。
一副上等佳作,转眼便毁之殆尽,惨不忍睹!
“糟了!怎么办啊!”她低声惊呼,慌乱的用袖子沾去画上的墨渍。
可画卷倏忽一动,径直从她腋下飞出,捏实在杜少爷的指间。
他何时回的书房,思绮居然毫不察觉。
刹时间吓得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懵住,慌乱无措。
杜怀融瞄了一眼被毁的画,这算是几日来画得最顺手的。如今倒成了废纸一张,怎能无动于衷。
“以后你不用再进书房伺候。”他冷冷训道。
随即缓步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火柴。动手划燃一根,拎起画卷便欲焚烧。
思绮不知哪借来的胆子,赶紧用手扑打火苗。
“少爷,我……我知道不该弄坏您的画!可我……我真是无心的!少爷……您别赶我!也别烧了画!要不……要不……”
“要不如何?”他打断她的申述,冷漠的望向她。
瞧她嗫嚅半天无话应对,扭头不再理睬。
少爷的冷漠令思绮顿时心急如焚,直想刮自己两巴掌。
如此来之不易的差事,眼看就要断送了,她竟还在关键时刻失了声,一句好话都说不来。
见他挥手打发她出去,思绮终于喊了出来!
“少爷!您就原谅我一次吧!我知道不该多手毁了您的画,可当时我真是被画中的景色所吸引,才会不知不觉,犯下了这般大错!我以后……以后再也不敢碰您的物品了!您就饶恕我一次吧!”
杜怀融冷笑,甚为讥讽:
“你也懂画?”
她慌忙摇头。
“既不懂,又何必看?”
思绮哑然,她确实不该看。之所以好奇,不过是在缅怀——曾经那是父亲酷爱的嗜好。
而她一个落魄的书香子弟,却只识得一部《三字经》。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
现今再被少爷这么嘲弄,心里更觉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杜怀融拢眉,似最不喜见女子哭。
本想再训叨几句,终究没出声,只是漠然背转身,细瞧了几眼坏画。喟叹道:
“空有姿色,胸无点墨,焉能长久?”
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思绮的头压得更低了。
他略一顿,忽语:“出去把门掩上。晚膳我在书房用,你随意挑些清淡的送来。”
再一摆手,便将她打发出去。
最终,他还是‘赦免’了她的过错。这是思绮始料未及的。
风波至此并未平息。
在去院中的路上,思绮迎头碰上进园找杜怀融的云少爷。
还没来得及问安,他人已擦身而过。
可还没走多远,又猛然停下步子,唤住她。
“你叫思绮吧?”
她茫然点头,忙回答:
“是的,云少爷。我叫思绮。”
“哦……”他多瞅了几眼,随手指了指她的脸颊。
“怎么了?泪星子都还没干呐。这副模样还满院里跑啊?”
“啊!”听闻这话,思绮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试图掩饰过去。
“不是的,不是的!今天天太热,出的汗水多。”结果手上的墨全涂到面上,黑一块白一块,煞是滑稽。
云少爷见状忍俊不禁,眼睛随着笑容,眯得像一道惑人的弯月。可不知怎的,思绮突然想到狐狸的笑脸。在她儿时的梦中,狐狸便是这么笑的。虽邪气,却不可思议的令人沉迷。
但云少爷,毕竟不是狐狸。而且她隐隐觉得,在他的笑里,藏着冷。
可此刻他莫名其妙的望着她笑,又是为何?思绮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直到云少爷递了块帕子给她,示意她脸上有东西,思绮才恍悟自己手上沾有墨渍。
刚才擦脸,定是将墨涂面上了。
尴尬一笑,接过他的帕子慌忙抹脸,也忘了王妈一直告诫她的话。
这时她才发觉,云少爷的打扮实在古怪。
外间有钱的公子哥都流行内穿白衬衣外套绸布的短马甲,并且衬衣都扎在西裤里头。可云少爷恰恰相反。不仅马甲大敞,内里白衬衣特意放在外面,十分放荡不羁。尽管衣着怪里怪气,倒好在他身材修长,反显得飘逸不凡。
云少爷也瞧出她正偷偷打量他的衣着,并未在意,只一笑置之:
“我来府上有些时日了,也没少遇到怪事。每次心情大好来他这里串门子,就总撞见被他气哭的丫鬟。不是嫌人鼓噪,就是嫌人目不识丁。这个书呆子,非以为丫鬟都得是玲珑剔透心!若真有那样的丫鬟,他也未必有宝哥哥的命!”
语音刚落,就发现这丫头的神情越发难堪,心里也略估到几分。
“看来,还真是我这个外甥把你气着了。”
心事被说中,思绮忙不迭摇头否认:“不是这样的!我自己不小心把少爷的画弄坏了,是我的错!本来就没什么学识,还跑去学人看画。结果……全都怪我不好!不该多手的!”她语无伦次地不断自责,显得懊悔不已。
云少爷却眉一挑,很不以为然。
“无学识就不能看画?真是荒谬!”冷眼眺望远处的阁楼,唇角边悄然勾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回过头,举步后撤。
“在这儿等我。”
“什么?云少爷!云……”
话未问完,云少爷已转身离开。
思绮楞在原地,困惑不解的目送他远去,等他回来。
约莫半刻钟时间,云少爷拿着一本蓝皮书赶回来。
“这书你先看着。不懂的句子尽管去问杜少爷,他决不会推脱,定能好好教导你。”
他把书塞进思绮的怀里,可思绮却踌躇不敢接。怯怯回望云少爷,左右为难。
“云少爷,我知道你心眼好。可是……可是……少爷最怕人烦他了。如果我请教他,恐怕不成的……”
“你放心。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不予指点。若真要为此训斥你,你只管说是我让你劳烦他的。再说,你不也想多些学识,以后在他跟前更好干差事吗?”
“话是没错……”
“没错就行。你照我说的办,就一定不会出错。行了,我有事先不讨扰他,你替我问候即可。”语毕,人也扬长而去。
思绮抱着书,缓了分秒才想到帕子还未还,急忙去追他。
可转念一想,帕子都脏了,还怎么奉还?
差点又闹出笑话来!
还真应了少爷那句: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
过了两日,思绮确实感到独自看书十分吃力。通篇下来不识得的字或句子不在少数。如果再这么一知半解下去,只能是白白蹉跎光阴。
实在熬不住,她壮胆向少爷求助。
不料少爷一见书皮,拍桌厉斥她不知羞耻,竟敢拿本伤风败俗的下流书籍公然招摇。幸亏她辩解及时,说明求学缘由,杜少爷这才平息怒火,没有追究。但仍训导她一通,告知此类书的毒害性。那时她才明白,云少爷借她的《金瓶梅》,原来不是正经人看的。难怪他笃定,少爷一定会教导她。
不过正如云少爷所言,少爷倒真的愿意指点她。
借她阅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史记》。
因为少爷说:通文必先通史。国无史则不为国;人无前史,则无后来。若要明理,莫先知史。
为了少爷这番教诲,思绮连睡眠时间也缩减,全投入去看书。
只是这‘史’,竟会如此难懂。
思绮顿觉力不从心。
※※※※
晚间•小金堂某处堂口
龙老大正和一名戴墨镜的男子交谈。但凡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他发话,外面的兄弟是不敢贸然闯进来的。可今天,偏偏有人敢坏了规矩。居然还是为点芝麻大的小事!
他粗暴的揪住闯进来的小弟,一拳砸中对方的脸面,几下就把人抡打到梯口。
“没用的废物!他妈的,一个码头苦力都对付不了,还有脸跟我汇报!以后别说是我小金堂的人!妈的!”
见老大火气越来越盛,屈打者一边捂着眼睛,一边战战兢兢地求饶,生怕再出纰漏。
“大哥,是那王八羔子逮住二爷做人质,说不把半年的工钱给他,就要杀了二爷。这样,我们才不敢乱来啊!”
“你他妈的就是个废物!”龙老大一口唾沫淬到手下的脸上,抬腿又是一脚。
“给你们玩的吃的,竟然还让讨工钱的苦力找到堂口闹事!你们脑袋没用,手脚也残废了?!那干脆砍断好了!和那个不怕死的苦力一起抛江里喂鱼去!”
楼下的兄弟听到这话,立即奔到楼梯口就要把这倒霉蛋拖下去。
突然,里屋有人发话了。
“哪里有自家兄弟相残的?不过一点小钱,给了不就完事。那苦力半年的工钱,还不够你玩一次女人。再说,欠人工钱本就该给。否则,以后谁还敢来码头做事?”一直在旁观的墨镜男子口一开,却是替两个‘罪人’帮腔。
尤其还当着这么多兄弟面,龙老大更加觉得颜面无光。
他怒气冲冲的又是一脚踹向手下,骂声愈发刺耳。
“人家跑我头上撒尿,难道还要我活吞下去不成?!给钱?哪个码头不兴拖延发工钱的?!这里是帮会,不是那慈善堂子!”
面对一头疯狗的咆哮,墨镜男显得异常镇定。他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松动着腿脚,好一会儿才回敬了龙老大一句:
“别跟我说这些。这事不止一次了,只不过那些人没胆子也没命上门追讨。偌大的帮会难道付不起那点零头?你连码头都能从龙江帮那里占几个回来,兄弟也能从被吞并的小社团拉拢,还有什么你不敢做又做不到的?何必为了个小角色坏了堂口的名声?再则,最近有批货到,人手只宜多不宜少。这时候万一苦力群里闹是非,坏的可不就小钱的问题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拐弯在教训我?!”龙老大气急败坏的逼问,怒视对方的眼神都变得阴毒。
只不过这四两轻,一样可以顶千斤重。
“不敢。怎么说,也轮不到我来告诉龙老大如何做人。今日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改天一定设宴好好款待龙老大。到时,龙老大莫推迟,可要赏老弟一个薄面!”墨镜男淡淡笑着,显得格外从容。随意一拱手,示意告辞。
可龙老大不乐意这么放过他。虽说这个人他动不得,可今天被他变法的羞辱,这天底下总没那么便宜的事!正琢磨想暗地摆他一道,却被前面堂口跑回来报信的兄弟给拦住。同时被告知,那名闹事的苦力没被手下砍死,反倒逃掉了。
霎时,龙老大脸都气得发青!喝令手下全力揪出那个混蛋,誓要亲手剁烂了此人!
一回身,又将先前的倒霉蛋往死里揍,将满肚子的火气全发泄在他身上。
墨镜男转过脸,无意再看这幕闹剧。
在他眼中,这些不过是小丑跳梁的角色。
以前他瞧不中,以后……
他冷笑一声,纵步迈出了乱哄哄的堂口。
※※※※
某处深巷的阴暗角,一名浑身是血的青年男子正瘫坐在墙角边,身上还罩着个破箩筐。
腐臭的黑水,顺着箩筐的篾片,一滴滴全落在坎肩上。
胳膊上,背上,几道道伤口都在奔跑中全部炸裂,扎心的疼。
可痛归痛,他却连大气都未敢出,拼命咬牙硬撑着。
如果要是引起路口仇家的注意,那他今日必死无疑!
逃得过一次,未必次次都能走运。
不过他的运气,似乎到此已耗尽了。
因为他听见,有人正朝他走过来。
那人皮鞋踏出的声音,就像黑白无常索命时常拖在地上的铁链,节奏性的一声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转瞬,走到了他跟前。
‘砰——’一响!他头顶的箩筐被人猛拍了一下!
显然这次,他是再劫也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