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邂逅——归朴园(1 / 1)
六月天,过早的炎热,多少令人措手不及。
段思绮出门前还特意打扮过,上穿七分袖的月白色斜襟衫,辫子也分两股梳成蝴蝶状,以为会轻快点。不料一路过来,还是沁出不少细汗。
此刻她忐忑不安的守在杜府门外,等着王妈出来报信。
不多时,王妈满脸笑容的出来唤她。
“快进来!我跟二太太回过话,她肯了。我带你去叩谢。”
“有劳王妈费心,实在感谢。”思绮深鞠躬。尽管王妈和母亲很相熟,但礼数不能疏忽。她今日能进杜府为仆,全靠王妈在府里说情。
本来母亲还不大愿意让她去作丫头,可家里生计不能总仰仗母亲。堂哥在外面做苦力又挣不了多少。屈指数她也十七了,总该出来帮补家用。
不顾母亲劝说,硬是托杜府管事的婆子王妈帮忙找了这份差事。
这杜府外面瞧着其貌不扬,可内里却是犹如桃源仙境。一进门,首先有道镶着金福字的朱红大屏风挡着去路,王妈说这是大户人家挡煞气,图吉利的;再绕进去有条长廊,周边是些假山景致,四处栽种着几十株月季花,走过去幽香扑鼻,格外提神。
思绮以为长廊走过该到正院,没想到里面又是一重天。长廊的尽头有个十分宽敞的园子,连鱼池都建得十分别致。隔着池子不远,还有一座八角亭,也是雅致得不行。
初见此景,思绮竟忘了有事在身,连步子都变得迟缓,流连不已。
王妈打趣的捏她膊头,笑骂道:“真是个糊涂丫头!这园子的景以后有机会给你瞧仔细,别像个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待会见了二太太,可别出洋相!”
思绮不好意思的搔头,尴尬万分。
“呵呵……王妈妈,你就别笑话我了……怪难为情的。”
王妈又拧了她一把,催着快走。
“哟!王妈,府里又收丫鬟了?”
蓦然响起的男声,是从八角亭传过来的。只见一名戴着黑色墨镜的青年男子,正慢悠悠地从亭中长凳上坐起来,懒洋洋张着嘴,等旁坐的女子将剥过皮的葡萄送入口中。
“回云少爷,她是今天刚收进来的丫头。思绮,问云少爷好。”王妈忙拉过思绮,一脸赔着笑。
思绮是个聪明丫头,赶紧恭敬地行礼。
“云少爷好!”
男子缓缓将墨镜向上一推镜,露出一双清湛的乌眸;深邃的目光,仿佛永远也望不穿的幽潭。
“哦。”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忽地又将墨镜重新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躺了下去。
女子继续旁若无人的与他调笑,视其他人为无物。
思绮不明状况,杵哪儿不敢动了。王妈在背后悄悄捅她,招呼她快走,这才移开步子。
进了正院,思绮好奇的问起来:
“王妈妈?为什么少爷没说让我们走,我们就走了呢?”
“傻丫头!咱们做下人,很多时候都要多留心眼,懂得察言观色!刚才云少爷‘哦’了声,就是表示知情了。咱们自然可以做别的事情了。”
“他就是杜少爷?”
王妈摇头,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又似嫌恶。
“云少爷是三太太一个远房表弟,从南京来汉工作的。由于房子还没找好,老爷便留着他暂住。看着仪表堂堂,实际可是个花花公子,老招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你以后见着他最好绕道,千万别多说话。可记牢了!”
思绮郑重的颌首,这般告诫她可不敢忘。来时母亲也再三嘱咐过,跟少爷小姐别走得太近,祸因都由此而起。不过她还是很憧憬,在这栋仙境般的大宅院里,会有怎样的生活。
比想象的要顺畅。
她在王妈的带领下,依次见过了两房姨太太。太太问话,她连眼眉都不敢抬高,全是低着头回答。唯一看到的,只有太太脚上那双时髦的高跟鞋。
“王妈,你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这丫头既然是你举荐的,就让她去怀融那里伺候吧。万一伺候得不好,我可寻你的过失。”二太太抿一口斟好的咖啡,微微触了下眉,随手将杯子搁到茶几上。
“怎么?是不是咖啡苦了些?准是糖放少了。”王妈殷勤的凑到太太跟前,同时偷偷给思绮使个眼色。
思绮连忙过去茶几边,在王妈的暗示下,从一罐陶瓷缸中夹了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搅拌后重新递给太太。
二太太瞟了眼思绮,漫不经心的说道:
“人倒挺灵光,模样也生得清秀。”
“太太您就放宽心!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脾性好,人又老实。现在顶上桂儿的空缺,倒也合适。”王妈见机,自然又补上不少好言好语。
“只怪桂儿这丫头没福分。好容易调去侍奉少爷,结果自己染了过人的病,幸亏发现及时,否则过给了少爷那才是罪过!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沾上的!总怕是些丫头仗着主人好脾气,就变得油滑,没了脸皮,在外面胡疯招惹一身病来。少爷如今旧病才见好转,可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侍奉着,万不能再出什么茬子才好。”
二太太听着王妈这话,想到儿子时常犯病的身子骨,不免忧虑地长吁一气。
“这咖啡再苦,也比不上心头的苦啊。”
烦乱的放下咖啡,不再进饮。
思绮的差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归朴园’是怀融少爷独住的院子。在去的途中,王妈将府上的旧事又提及一遍。思绮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杜怀融是二太太生的独苗,排行老二。之前大太太也有个儿子,很得老爷喜爱。只可惜十五岁那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大太太伤心过度,第二年也过身了。留下一女,排行老三,年前就送去国外留学。而三太太前年才纳进府,至今未有所出。所以思绮才会被安排侍奉二少爷,毕竟是杜家现今唯一的男丁。
说起杜二少爷,王妈将其归纳为:怪人、孤僻、不善交际。由于他很小就得了慢性肺炎,时常又爱犯病,府上便不准他经常出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一人在院子里。除了看书,作画,并无其他的消遣。正值二十好华年,却日日枯守家中,性格上的怪异也是情有可原。
经过一条穿插在香樟树中间的小径,便到了杜少爷的庭院。
与太太老爷的‘荣齐园’不同,这里显得素雅不少。阁楼也是老式的建筑,与‘归朴园’以外的风景真是有天壤之别。
书房的门半敞着,少爷应该午休起身了。
悄步至走廊门口,果见一男子正站在书桌前作画。
他低垂着头,思绮看不清五官如何,只觉得脸色过于苍白。王妈将她搡前了点,必恭必敬地问安:
“二少爷好!这个丫头叫思绮,是太太吩咐顶桂儿的缺,专门照料您起居的。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若是没伺候周到,劳烦您也多担待些。她第一天到府上,规矩还没摸透。”
“二少爷好!我是思绮,以后……”
“知道了。”杜怀融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主动与下人之间横加一面墙。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王妈深知他的怪脾气,附思绮耳边交代几句,便告退了。
思绮不知先得做什么,又不见他吩咐,只好傻傻的站在门口,等待召唤。
望着正在聚精会神作画的他,不由偷将他从上到下都细打量了一遍。
比起先前看到的男子,比起堂哥,他显得更消瘦,也孱弱些。
尤其他身着的这件浅蓝印着青色竹叶花纹的长褂子,素净之色将他本人衬得更显单薄。
几盏茶的功夫,杜怀融才将花鸟图绘完。
照往常的速度,今日已慢了许多。
他拎起画,有墨迹未干之处轻轻吹气。不经意地抬眸,才发觉她已在门外站了许久。
“怎么还站着?”
思绮慌忙扬起头,结结巴巴的解释:
“我……我不知道干什么。而且……以前我父亲说过……读书写字作画弹琴之时,最忌惊扰。所以……所以……我想等二少爷画完……”
“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杜怀融冷冷的训她,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
陡然停在思绮面前,一股书香味也随之散发,飘入空气中。
思绮下意识追寻着它的踪迹,曾经这是她很喜欢嗅闻的气味。自父亲死后,这特殊的气息也一并被父亲坟头厚厚的黄土所掩埋,再无处可寻。
现在,她又闻到了。可是很快气味便消散无踪,一丝一缕都不曾留下。
猛然回首,原来二少爷已经走远。
橘色的日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将零乱的倒影映照在那道单薄的身影上。再一走远,整个身子全沐浴在光芒中。
如果不是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让阳光都无从抹去他的神采;思绮真的会以为,他就是个被阳光所融化的人。
因为他的苍白,连日光都会嫉妒——惟有用光影遮去他的面容——不让其与之争辉!
思绮忽然想问自己:这个人,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