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二部 十七（1 / 1）
小袁对我说：“今天晚上走不了啊，咱们值班，咱俩的夜班。”
我说：“知道知道。”我知道今天得值班，走不了，可我也知道我真的很想走。
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大家都走了，只有小袁我们几个值班的，当然还有所有的劳教人员留在了大墙里。劳教走不了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我们走步了不是因为我们走了劳教也会走，而是因为我们走了就没人给我们每月那可怜的两千块钱了。
在我们吃晚饭之前，先要让劳教吃晚饭，于是我又坐在了两个大铁通的前面，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我其实是一个挺有长性的人，干什么事都很有长性，比如实况足球从九七年玩到了现在，仍然是我最爱玩的。可是上班，从一开始就我就没喜欢过，也许我还没做好上班的准备，就被一只无形的大脚狠狠地踢到了大墙里，比老张的那脚还狠，我就像一只小□□，掉进了井里，不是生在井里的，而是掉进去的，想出去也出不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天。
吃过饭之后，要组织劳教人员看电视，这个电视节目的播出时间是晚上七点整，于是便不用管播到哪个台，只要是这个时间，开开电视，就可以了。难受的是我在家的时候，这个节目从来就没看过哪怕一眼，在这里，却不得不看，还要从头到尾地看。
精彩的节目看完之后，小袁对我说：“今天的让他们打几个电话，你在旁边盯着就行了。”
我说：“盯着？怎么个盯法儿？”
小袁说：“噢，就是谈话室里有一个电话，一会儿他们打电话，你在旁边听着他们，别说什么串通逃跑的就行了。”
“噢，”我随口答应着，只是我真的不想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不想知道他们的什么事情，因为我只想知道我想知道的人的事情。
于是在一个小黑屋里，劳教们排成一队，一个一个地打电话，电话只有一个，想打电话人却是好多，所以会有很多人打不上。虽然规定一个人只能打五分钟，但是谁拿起电话都想多说两句，而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也懒得去管他们到底打了多少分钟，我就在一把坐着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坐着，即使那样，我也不想站起来，因为站起来也只能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面，哪也不能去，只能在这里。原来我是一条可怜的狗，负责看各种东西的可怜的狗。
政子就属于一个打起电话来没完没了的人，不过也可以理解，十八、九岁的小男孩，有个女朋友，被大墙隔开，就好像到了阴阳两界一样。我想，我若是被关在这里面一年半载出不去，也一定会和小猫打电话打个不停吧。
于是政子也不管后面排队的人了，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我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他时而开心，时而焦躁，时而眼泪欲下，时而又破涕为笑。我想恋爱中的人大都是这样吧，喜欢这种由心而生，真实却无法控制的感觉，乱七八糟却又井井有条。
我也不忍打断他，但是后面排队的人不干了，他们都不停地催着政子，政子回过头，对他们点着头说：“马上，马上就完了。”
然后自然是还不挂，然后自然又是在不同的人的相同的催促下说：“马上，马上就完了！”
我听着这句话有点儿别扭，不知道是谁，还是谁和谁马上就完了。
最后大家都看着我，我想得了，我也别装死了，还是说句话吧，我说：“差不多得了啊政子，后面还有人呢！”
政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就像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羊，让我不得不可怜。
我说：“那你在现在先挂了吧，等人家都打完了，我再让你打会儿！”
听到这句话，政子算是长出了一口气，他又对这电话小声说了几句我想应该是通话结束前的甜言蜜语，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后面那个人赶紧拿起电话，我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他妈挂了，轮到我了！
在这里就是这样，好多事都让人无奈，无奈到无力，无力到无法从容，于是便没有了那层掩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谁也别装，因为装也没用。
政子走到我旁边，叫了我一声“队长”。
我从旁边给他拿了一把凳子，我说：“坐这儿等着吧。”
政子坐下以后，说：“队长，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呢。”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说不完，跟女朋友有说话，哪有那么一句两句就说完的啊，其实也没有正经事儿，但就是想说，是吧！”
政子“嘿嘿”地笑了：“您都知道啊！”
我说：“咱俩差不多大，都一样。”
后来，和他们接触久了才知道其实他们并不坏，一点儿都不坏，政子就是其中之一，我想有些穿着警服的人，并不比他们好，或者说，政子他们比我的有些同事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政子说：“其实我真想早点儿出去，真不想再进来了，就是当时没办法，要是不仗义，以后就没法儿混了。”
我说：“你非混啊，干点儿什么不行啊？”
政子说：“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没人管我，我小时候特想当警察，现在也是，您说我还能当上吗？”
我说：“够呛了。”我还想对他说，其实从小到大我都没想着要警察，但是却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原来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乱帐，至少到现在，我的是这样。
政子说：“他们怎么还打不完？”
我说：“你踏实等着吧，不是他们等你的时候儿了？哎，现在打电话那个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噢，他那什么，扳大闸，”政子说。
“什么东西？”我说。
“扳大闸啊，就是入室盗窃，”政子笑着说。
我说：“还有这么说的呢啊！”
“是啊，”政子说，“还有偷自行车的，您知道叫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我发现好多时候我也只能说不知道。
“蹬飞轮儿的！”政子见我什么都不知道，特别开心地给我讲着。
我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还有吗？”我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
“嗯……”政子想了想，“还有□□犯，叫杆儿犯，那个什么猥亵的，叫扣豆儿的。”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政子也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些我懂的。
“还有吗？”我说，我想多学一些知识，不管什么知识，这些是在课本里和每晚七点举国播出的节目里学不到的。
政子想了想，说：“还有偷东西的，现在都很少在车上偷了，要不人发现自己手机丢了跑不了，现在都是在上车特挤的时候出手，然后根本不上车，人发现了也找不着人了，这叫挤门子。”
“你干过吗？”我说。
“没有，我绝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政子一挺胸脯，然后他看看打电话的人，“都差不多了吧，我还能再打一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