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十三 【绿水涤风尘】(1 / 1)
等闲烦忧扰梦煌,琴瑟已决歌不长,千载离愁古难休,年岁抚去草尽黄!
我曾与君月下共醉近千场,今日离散又何妨!昭陵郡的街道上此时已乱作一团,戚王府的亲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着云栈余党的下落,却无人想到这几人正走在昭陵的地下。
这条密道的岔路众多,若不是安宁在前带路,还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在昏暗的密道中,颜歌努力的睁大了双眼,不停的向四面八方打量着,“你们在小戚的老窝底下挖这个,他不知道吗?”
“嘘……”云栈将食指点在了她的唇间,轻声道:“我们皆是剑冢中人,也更懂得如何避开他们的布局。”
外祸易平,内乱难熄,除了云栈,也没有人能让小戚那样聪明的人栽这么大的跟头吧!
颜歌眯着眼努力的望向前方微微露出的光芒,“通道的尽头是什么?”
那道光却点亮了云栈的瞳孔,“是自由。”
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用再背着沉重的枷锁,是何等自在!纵然这条路凶险万分,他们也定然不悔。
众人此时已经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不远处依稀可以看见蜿蜒向上的石阶,安宁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云爷,打你五年前救了我,安宁便感恩戴德,这份恩情今日终于可以偿还了。” 她缓缓转身,白烛将脸颊映的忽明忽暗。
云栈皱着眉,觉得有些不妥,“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安宁脚步轻移,她擎着蜡烛放佛在回廊跳舞的精灵,一步步向来处退去,“也是在五年前,发生了江姑娘的事……小安知道,这些年云爷心里只有她的位置,就算旁人做了再多,也不能替代她。”风华绝代的佳人落寞的垂下了眼,望着烛光,她却再度微微笑了起来,“可小安不怨,我早已非完璧之身,是云爷让我这个毫无尊严的下人,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平静生活。”
眼看这安宁越走越远,云栈终于意识到了她的用意,“小安,回来!”想到她那个可怕的决定,他便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
然而甬道狭小,身后都是剑冢的人,一时众人竟有些挪不开身,云栈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望着急切赶来的男子,安宁狠狠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她兰气轻呵,顿时吹熄了烛火,整个密道内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众人推搡之间,更是不明方向,云栈跌跌撞撞的摸索过去,却早已来不及。
黑暗之中的不远处,再度幽幽响起了安宁渐渐远去的声音,“云爷每次酒醉都只念着江千念的名字,我除了倾听,什么也做不了。但这一次,小安放心了,有个人可以帮你了。”轻轻的啜了口气,安宁的声音带着笑,“云爷这样的人,不该受那样的折磨啊!顾姑娘一定能带你走出那片阴霾。”
颜歌听出了对方话里的诀别之意,“安宁姑娘,你是云栈的红颜知己,别做傻事啊!”说话间她忙抬手将灵力注入了观天箫之中,碧绿的箫管在不停的催动下散发着幽幽的绿光,顿时为云栈照明了前路,而安宁此时已距离众人足足数十丈远。
“我是他的红颜,却不是他的归处。”远处的安宁转身回望着快步赶来的众人,神情却是异常的坦然,她自素腕上取下一只白玉珠串成的手链,挥手丢向云栈,“这珠子是你五年前送给我的,昨夜我在菩萨前求了一晚,只望它能保你平安度过这一劫。云栈,今生无缘,来世不见!”话音未落,安宁便微笑着仰起了脸,抬手按向通道旁一块石砖。
云栈挥手接过玉珠链,此时距离石门尚余十多步的距离,众人还未能反应过来,大地便突然轰隆隆的颤抖起来,颜歌身子一晃,观天箫几乎脱手而出,箫体的光芒忙也随之暗淡下去,振聋发聩的声响嗡嗡的在通道内炸开,狭小的石壁上不断的回响着,沙尘纷纷洒洒的扬了一地,让人寸步难行。
原来安宁按下的石砖竟是活动的机关,随着大地的颤抖,一块庞然巨石自通道上方缓缓降落。
云栈勉力站稳了脚步,躲着甬道上方落下的碎石,尝试着向巨石前跑去,可终究是晚了。
身后的剑冢死士在混乱中取出了怀中备用的火折,当眼前再次恢复了最初的光明,巨石却已竟无情的将众人和安宁隔开。
望着眼前冰冷的石板,云栈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前,他几乎用尽全部的力量试图移开它,“你胡说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为什么!”
安宁倚在石板的另一侧,感受着对面隐隐传来的撞击,眼泪顺着脖颈流进了心口,“戚王府的亲兵在找我们,剑冢的人也在找,就连钟离将军也不会放过我们,聚秀楼的密道不用多久便会被他们搜到,我如果不放下这隔世石,你们又能逃出多远!”
“安宁,我们一起走,能逃多远是多远。”云栈拼命的击打面前的巨石,众死士也凑上来帮忙推,可是无论怎样用力,那石头始终纹丝不动。
“隔世石用千年玄铁打造,你们打不开的。”安宁靠在巨石的另一边,抹去脸颊的泪痕,“云栈,别让昔日的内疚纠缠一生,今日你能离开剑冢,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士为知己者死,安宁的喜怒哀乐只有你明白,安宁此生无悔。”说罢她抚着巨石站直身子,再无半点拖沓,向远处的甬道狂奔而去。
就回到聚秀楼,回到她来的地方,也让她再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
纵然是颜歌纯净的灵力也撼动不了巨石,她跺着脚急切的喊着,“安宁!回来!”
可另一边却再也听不见那女子的回话声。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云栈已经说不出话,这巨石似是长在了泥土中,如何也不能撼动半分,他起身握紧了手中的白玉珠链,随即拉起颜歌决然的向通道外走去。
颜歌不停的回望着那灰萌萌的大石,好像穿过石板,她就可以再看到那个绮丽的身影。虽然与安宁只有两面之缘,但是她打心底喜欢这个率真淡泊的女子。
然而此时,那个牵着她手掌的臂膀却在轻轻颤抖,颜歌抬眼望向云栈不自觉抽动的面颊,感受到了他心中强大的痛苦。
她轻轻叹着气,用纤细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淡淡的灵力从指间送入云栈体内,去安抚他难以平静的灵魂。
如果人生的自由要靠无数生命去换取,那你还要自由吗?
这个选择,安宁却已帮他下了决定。如今,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了!
云栈大步踏上了冰凉的石阶,绷直了手臂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门板。
习惯了长久的黑暗,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的众人双眼微痛。
此地已离昭陵城约莫百米,暂无危机。
颜歌转身望去,身边这个一言不发的七尺男儿此时双眼竟有些晶莹的水珠,却不知是光线太过刺眼,还是心中太过伤痛?
***
安宁一路疾奔,片刻后便已返回了聚秀楼的卧室内,一切如她所料,戚王府的亲兵正在搜索整个聚秀楼,她几乎听见侍卫走上楼梯时盔甲所发出的撞击声。
她却不急不缓的端坐在铜镜前缕着发丝,将峨眉轻扫,朱唇一点,本就精致干净的容貌更显得粉雕玉琢一般。
安宁起身走到窗边的古琴旁,修长的指尖拨弄琴弦,悠扬的曲调顿时流水般在指尖荡开。
“红烛纱帐,煮酒相望,玉杯盛血离人唱。素琴扬,曲低昂,落花不曾忘,行云相忆长!”
安宁垂下眼帘,昔日相识的景象仍旧历历在目,那时她还是怯懦的侍酒小婢,他却是高高在上拉她出苦海的恩客,他为她赎了身,让她离开昭陵,可她却坚决不肯,硬要留下来,助他完成心愿。
云栈一直以为她留下是为了报当日之恩,却不知,在望见他的第一晚,她便在心里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外表如冷面修罗般的男人。
安宁清脆的歌声中满是不悔的别句,每一句词,每一声调,都包含了这个红尘女子的全部情感,词曲越穿越远,数十里外城郊上那个她思念的人,仿佛也听到了这样的吟唱。
这是安宁写给云栈的曲,每次在他临行前夕便会唱与他听,他已听了千百次,又怎么会忘!只是这一次离别,便是永诀了吧!
房门“唰”的一声被侍卫们推开,香气氤氲的卧房转眼便挤满了重重的侍卫,一把雪亮的长刀直指向了弹琴之人的眉心。
安宁却连眼帘也不曾抬过,她正自顾的沉浸在琴音中,无暇顾及外界的风霜雪雨。
众侍卫似是不忍心打断这优美的旋律,迟迟没有一人上前说话,倒是举刀的侍卫首领凑到了安宁精致的脸庞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家人,想必就是聚秀楼的花魁——小安姑娘?”
安宁仍旧忘我的奏着手中乐,丝毫不在意面前俗烈的气息。
侍卫首领碰了一鼻子灰,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正身道,“云栈已成为朝廷侵犯,莫说是戚王府,钟离将军也在找他,安姑娘与云栈的关系众人皆知,许多人见他们逃入了聚秀楼中,安姑娘可不要告诉我你没见过他!”
安宁小指一勾,将最后一抹琴音奏罢,她终究抬起下颚,对着那首领微微一笑,“我见过他。”
侍卫首领眼中突然放出了贪婪的光芒,“告诉我他在哪,我保证你会没事!”
看着伸向自己的脏手,安宁轻轻抚上了古琴的每根弦,“等闲烦忧扰梦煌,琴瑟已决歌不长,千载离愁古难休,年岁抚去草尽黄……”
这琴上记录着她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从酒馆相识,到酒醉相知,直至今日就醒相别。名扬昭陵的花魁猛的收紧指尖,她向窗外扬起纤瘦的脸颊,上面却再没有平日的娇柔,“我曾与君月下共醉万场,今日离散又何妨!”
也不等众人反应过神,安宁便翻身而起,她手中的古琴毫无预兆的直扫向距离最近的侍卫首领。
未料到看似温婉的女子竟会武功,那侍卫首领被古琴重重的击在心口,当场便猛的喷出了一口鲜血。古琴发出刺耳的杂响,两端巨力的压迫下,琴弦尽数崩断,琴骨也从中间裂裂开来。
众人此时抬首,却哪还能看到那个妖娆的身影,她已经纵身跃出了窗棱,只丢下了一句冰冷的话在屋内回响,“要找云栈,抓到我再说!”
那侍卫首领被古琴打断了的心脉,他不甘的圆睁着双目,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份力气,狠狠吐出了一个字,“追!”
众侍卫纷纷跃出窗棱,向奔逃的女子追去。
安宁毫不停歇的向昭陵郡东南角跑去,那里有一条护城河,刚刚下过的暴雨使得水流更为湍急。
因了她身后有近百名穷追不舍的士兵,沿途的百姓也都识趣的四散到了一旁。
艳名远播的安宁从未奔跑的如此畅快过,纱裙被风拉扯着向后飘去,一路紧追的侍卫却始终也抓不住她。
不多时安宁便已看到了河流上方搭建的石桥,她回望着身后一帮气喘吁吁的追兵,嘴角扬起了不屑的冷笑。
侍卫们看出了女子的心思,有人在人群中大喊道:“她想投河!不能让她死!抓活的!” 想从此女口中得知云栈的下落,他们戚王府的人有千万种手段,但前提是她还活着
安宁不由的笑了起来,她翻身跃上了桥梁,顺着扶栏向上移去。在追兵到达桥下时,她便已稳稳的站在石桥最高点。
这个曾经让昭陵公子为其倾倒一时的花魁笑着闭上了双眼,她身上五彩的纱衣在微风中清扬,如荡在空中的波浪。
“就让清水为我洗刷干净这肮脏的身躯吧!来世,愿能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在数之不尽的双手扑向脚下的那一瞬,安宁张开手臂猛的一跃,惊鸿般的身影掠过上空,直扎入了急流之中。
众侍卫几乎透视脱口而出,“不!”他们却终究只在桥旁抓了个空,眼睁睁的看着那清丽的身影被溪水卷的了无踪迹,再也寻不到结果!
她带走了聚秀楼最美的身影,最悦耳的琴音,也带走了云栈的下落。
***
云栈等人从甬道离开后,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昭陵城外一里地处的凉亭中,连番的争斗使得众人有些疲惫,便在亭中歇息修整。
云栈兀自握着安宁留下的白玉珠链在亭中发呆,突然心中猛然传来异样的疼痛,他手中的白玉珠链应声而断,玉珠失去了长线的束缚,噼噼啪啪的四散着洒了一地。
这个久经磨难的男人陡然怔在了当场,他站起身无措的望着地上的玉珠,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颜歌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静默着蹲下身为云栈将散落的白玉珠尽数捡起,她将包好玉珠的绢布交到了云栈手中,“你放心,安姑娘那么沉着聪明,一定会化险为夷。”事实上,灵力超群的她也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却为了宽他的心,而绝口不提。
“你不了解她。”云栈闭上眼,握紧手中的玉珠,强大的内力下雪白的玉珠顿时化成粉末,当他张开手掌,清风便将这犹带着她香气的粉末吹散在空中,“她再也回不来了。” 安宁很清楚戚王府对待反叛之人的手段,她怎会给对方机会折磨自己。
安宁,你最爱自由,如今就让清风带着你的思绪一同离开,下一世,做个自在简单的人。
每一个人都缓缓垂下了头,虽然眼下逃离了昭陵,却已经牺牲了太多人,望着远处的城郭,众人的神情都异常的凝重。
这时树林中隐隐传来的杀气使得云栈浑身本能的一颤,他猛的睁开眼,抽刀直指向密林之中。
各死士反应也是极其灵敏,立刻压下心中哀伤,全神戒备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数道黑影从茂密的树林之中相继跃出,“唰唰”的拔剑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名剑冢杀手长剑一抖,将云栈等人团团围住。
一连串熟悉的轻咳声响起,人群后显出了那个孱弱的身影。
颜歌微张的嘴半晌才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小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