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〇十 【谁人弄弦】(1 / 1)
到了颜歌门前,云栈才抬手指向木屋,“他在屋里等你,要是没事我先走了。”
颜歌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此时却全梗在喉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栈离开,与她背道而驰。
颜歌眼见那身影越走越远,心中却也觉得越发空旷。
然而此时云栈却缓缓停下了脚步,他头也不回的压低了声音,“以后入夜了,就别乱走。滇南……不安全。”
滇南不安全。
多平常的一句话,但若不是自己亲眼看见了惨烈的过去,她怎能体会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大的悔恨和痛苦。
“小云儿。”颜歌不自觉的呼唤出了那个女人对他的称呼。
云栈肩膀一震,过了许久才转过身来,“你都知道了。”
颜歌垂头紧握着手指,终于抬起头开了口,“其实那不怪你,好好对自己。”说罢她却不敢再望他,只头也不回的向屋内走去。
竹门合上,只留下云栈一人在原地凝望着空旷的台阶……
***
颜歌长吁了一口气走入屋内,桌旁微弱的烛火映的公子戚的脸色越发憔悴,游离的眼神透漏出他心中的担忧,但在望见颜歌的那一瞬,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再次望见面前熟悉的身影,颜歌却觉得格外陌生。
二人都没有说话,公子戚也只侧身斟了杯茶,“这是玳玳花做的茶,能够安神养气。” 知她喜爱花香,公子戚特意命人弄了当地有名的花茶。
他不责备她,不问她去了哪里,只是为她倒了杯茶。
氤氲的花香扑鼻而来,颜歌到嘴边的疑问,硬生生被噎了回去,犹豫了片刻,她终究像往常一样走过去。
公子戚也不说话,只低头闻着茶香,倒是颜歌最先打破平静,“我没说一声就出去,害你担心了。”
“回来就好。”依旧是不愠不火的性子。
知道他素来沉着,自己决耗不过他,颜歌手捧着热茶,微笑着呵了口气,“小戚,你做过后悔的事吗?”
公子戚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人非圣贤,焉能无悔。”
颜歌将目光投向他的指尖,“这悔是在五年前么。”原本单纯的山中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慢慢成熟起来。
公子戚也不掩饰,放下茶平静回答,“是。”
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颜歌猛然站起身,“那当年江千念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公子戚在座上抬起深邃的眸子,毫不犹豫的回答:“不是。”
颜歌有些错愕,“那你刚才说……”
公子戚苦笑着摇头,“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年少,过于激进好胜,我虽没派人杀江千念,但如若当时没有逼云栈太紧,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人谁无过,他又怎会没犯过错。
“不是你做的,那到底是谁……”颜歌丝毫不怀疑公子戚的回答,只垂头陷入沉思。
“我听从滇南回来的死士说,此事的矛头全指向了我,想来是那真正的凶手有意挑拨我和云栈的关系。”公子戚缓缓握紧茶杯,“这样伤我兄弟,毁我名誉的人我又怎么可能放过,事后虽然派了很多人去查,却一直没有头绪。”
“纳普族远在滇南,即便是要查,也必定不会很顺利吧。”颜歌深知此事必定困难重重,“想必云栈也没能查出什么线索。”
公子戚平静的垂下眼帘,“你知道了千念的事,但以云栈的性子,这绝不是他告诉你的。”
颜歌捧起茶杯,暖暖的香气扑面而来,“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却也从没多问过。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别的也不重要。” 说到此处,她站直身子一动不动的望向公子戚,她真不愿相信如此细腻优雅的人会是那杀人组织的首领,“但如今,我想有些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
公子戚释然一笑,“你想知道什么?”
颜歌望着面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公子戚应该不是你的本名,你到底来自何处,到底……要做什么?”
笑容渐渐隐去,公子戚缓缓起身,纵是瘦弱的身躯也难掩其贵气,“我姓戚,名行之,家父戚绍,是大晋朝开国皇帝所封的靖远王,封地是昭陵以南。”
“王爷之子……”颜歌端茶的手不由一抖,茶水洒了出来,“行之?你的父亲是想你行他不能行之事……”
戚行之莞尔一笑,她能看透名字的寓意,却不知这个名字也承载了整个戚氏家族的全部希望。
事情越发庞大,已经不是颜歌所能料想,“你和云栈口中所说的长明饭庄,也只是个幌子吧?”
没落的贵族公子望向天际,娓娓道来家世,“我祖父本是富商,他所经营的长明饭庄,遍布大江南北,大晋朝刚刚建国,根基未稳,又闹饥荒。那时国库空虚,祖父便倾尽家产为朝廷提供全部军饷,先帝铭记在心,封祖父为王,但商贾之家地位低贱,和朝中权贵比不了,祖父被人排挤,便不愿再入朝堂。”
戚行之打开窗子,似乎这古老的故事也让他觉得压抑,“那皇帝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当时南部蠢蠢欲动,便把我祖父丢到这里做个藩王,看上去虽是华衣美食,却毫无地位,每年还要向朝中进贡。如今,年代久了,王府日趋衰落,现在的国君更是昏庸无道,苛捐杂税越发的繁重,父亲便想颠覆朝廷。”他如若在说家常,语气没有半点波澜。
颜歌猛地抬起头,“你想造反?”早料到他有野心,却未曾想他要的不是江湖,而是江山。
戚行之缓缓收拢手指,“民以食为天,长明饭庄是最好的财路,并且分布各地,不易被人察觉,同时也成为了我最可靠的眼线。”
“那剑冢呢?”
“咳咳……”夜风吹的他肺部泛起一阵痛楚,不禁轻咳了几声,戚行之缓缓落座,“戚家是商人出身,因此才在朝廷受尽了侮辱,如今想要掌权,剑冢便必不可少,剑冢建于父亲,却兴于我手,江湖人只知道剑冢的主人叫公子戚,却从来没有人见过我。”
颜歌望向他那好似一阵风便可吹倒的羸弱身影,“谁能想到,剑冢的主人便是体弱多病的小王爷。”
“我的身体,最初也不是如此的。”戚行之略微颔首。
“那怎会?”
“小时候,家里起了一场无名的大火,只有我一人被困在房里。”戚行之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虽然那一次侥幸逃过一劫,肺子却受了极大的损害,终生再难痊愈了。”
这样的柔弱书生,要吃过多少苦,才能缔造那样一个乱世中得传奇,颜歌缓缓站起身,“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不怕我说出去吗?”
戚行之淡淡一笑,“颜歌,你知道你最珍贵的是什么?”
颜歌微微一怔,随即望向远山,“是不清楚这世道?”
“你能答出来,就说明你再也回不去了。”戚行之缓步走至门前,“我竭力想守护你的纯净,云栈却一直想教你如何在这世道生存。现在看来,也许他是对的。”他推开门扉,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明日就要上路了。”
颜歌一人重重的坐在桌旁,望着空荡的门庭径自出神,也许当她踏出琅峫山的时候,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此处,颜歌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异样的念头:板珠的血能够看到往事,那自己的血能不能看到自己的身世?
“噗”的一声吹灭了烛台,颜歌隐在窗后向四周望去,此时已是深夜,西昌族里寂静的空气只余下几声蝉鸣,人们大多睡下。
她犹豫了下,却仍旧踏出屋子,向西昌寨南面的独楼寻去。
门没有锁,她缓缓推开,探着脑袋轻声道:“八姑?”
“你又来做什么!”黑暗的屋内传来八姑冰冷的声音。
颜歌闪身进来,“我还有事想求教。”
“铜镜不是全都告诉你了么。”
颜歌合上身后的木门,屋内陷入无边的漆黑,“这次,我想问自己的身世。”
墙角传来八姑的叹息,“又是一个孤儿。”这乱世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颜歌不想此生连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八姑既然有此神通,能否帮我?”
烛火啪的一声燃起,再见光明,八姑已经到了面前,桌上摆放着那面白日所见的铜镜。
她望了颜歌一眼,从袖中取出红色的短刀,“怎么做你应该知道了。”
颜歌点头接过刀,在指尖轻轻一划,鲜血滴落的同时,八姑洒下含有灵介的水,颜歌学着板珠的样子闭眼虔诚道:请蛊神显现我的身世。
铜镜开始剧烈晃动,荧光自镜中散开,白茫茫的一片,晃动愈发剧烈,竟没有要停止的趋势。
颜歌不由得缓缓向后退去,八姑眼中也是前所未有的诧异。
眼见桌上的铜镜不停发出的“当当”声十分急促,八姑额头竟也落下大滴汗珠,“不好!”她立刻欺身上前,用红刀割破手掌,一道鲜血洒在铜镜上,口中还不停的念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过了许久那铜镜才被平复,晃动的幅度逐渐减小,随后归于最初的平静。
为什么板珠可以,她却不可以?颜歌心中充满的不仅是疑惑,还有失望!
“只要有鲜血为引,寻根问祖本是最平常的事!怎么可能连蛊神都卜算不出你的身世!”八姑冷冷的转身望向颜歌,“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我若知道,又何须问前辈呢?”颜歌无辜的双眼让八姑不忍再逼她,疲惫的大巫师抬手将女孩向外推去,“刚刚险些反噬,着实耗了我太多力气,我帮不了你!你赶紧走!”
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歉意,颜歌只得由着她把自己推到了门外。
随着“砰”的一声,木门在鼻尖的前方被紧紧关上。
夜里山间有些微凉,颜歌却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在自己这出了岔子,她沮丧的向屋外走去,却不料抬头时正对上那个熟悉的双眼,“云栈!你跟踪我?”
“呵呵。”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十分可笑,云栈勾起嘴角,“我一直坐在这,只是你来得太急,没看到我。”此时的他正坐在木屋对面的一块大石旁。
“你……也睡不着么?”颜歌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素来感觉灵敏的她如今却失魂落魄。
云栈抬起深邃的双瞳,“你怎么会知道她的事?”
她说那样的话是想安他的心,却没想那一句“小云儿”却把他心里搅的更乱。
颜歌叹了口气,将铜镜的事告诉了云栈。
“一滴血,便可看到想看之事?”云栈的脸上竟有一丝欣喜,“那,也应该可以看到当年下蛊的真凶!”
颜歌眼前一亮,猛地抬起头,“对啊,我早该想到的。”
云栈却再也不愿迟疑一分钟,他起身跃下大石,走上前再一次拍响了八姑的门。
“你们还有什么事?”屋内传来了八姑略微不耐的声音,与此同时木门自动轻轻开启。
云栈对着漆黑的木屋,拱手行了一礼,“有件事想劳大巫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八姑的身影缓缓从暗处显现,“但是你看不到的。”
“蛊神不是无所不知么?”云栈眸子里全是毫不退缩的坚定。
八姑将冰冷的目光定格在云栈身上,“当年下蛊的人,功力绝不亚于我!她有意施法抹去了自己的行迹和容貌,就算你愿意献给蛊神再多的鲜血,它都无法显现那个人的身份。”
云栈不禁后退了一步,那份希望陡然落空,他眼中原有的光亮顿时黯淡下去。
八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想报仇,也是要等机缘的!你这条命来之不易,若还不好好珍惜,可真是枉费了他人的苦心了。”说罢她拂袖回到了那黑暗的木楼。
木门再一次在月下关上,只留下八姑的话在空中回荡。
云栈僵硬的脸上陡然浮出一丝诡异的冷笑,随即他便转身下了台阶向远处走去。
那抹笑竟让颜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云栈,那事不是行之做的。”话一出口,颜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你连他的真名都知道了。”似乎早会料到如此,云栈并没有惊讶,“他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颜歌眉头缓缓蹙起,却终究提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个疑问,“你和小戚一起长大,应该亲若兄弟,怎么会闹成这般水火不容?”
云栈昂首仰望繁星,隔着夜幕,似能看到那些消逝的过往。
他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当年那场大火对他的肺子造成了不可修补的伤害,行之也就此一蹶不振。戚绍便打算从剑冢的一批新入门的少年杀手中选出和他年纪相仿的一人,陪他一同练武。”
“他们选中了你?”颜歌侧头望向云栈。
云栈深吸了口气,“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九岁那年,当时我就在想这样一个病秧子,将来要如何驰骋天下?之后戚绍重金聘请了诸多名师,教我俩各派武功。
那时年少好胜,为了超过他,我每日都很勤奋。谁料他却比我更刻苦,我练上八个时辰,他便练上十个时辰。渐渐的,我开始从心里佩服他。”
云栈轻闭双眼,寒冷的夜幕下他想起了昔日的一幕幕。
那一年云栈闯了祸,受了罚,被戚绍罚跪在院中三日不许吃饭。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故意为难他,就在那一日漫天砸下了噼里啪啦的暴雨。
而此时行之竟摇晃着瘦弱的身子,来到雨中执意陪云栈一起跪,然而他那样的身子怎能经得住暴雨下的丝丝寒意,不过一日便病倒了。
戚绍心疼儿子,不得已下只得放过了云栈。
那一年云栈第一次杀了人,心情不快便坐在房梁上发呆。
没想到行之竟偷了自家酒窖中得佳酿,深更半夜的摸上房顶,陪他一起举杯。
那一场通宵达旦的对饮,那份生死与共的情谊,又岂是时间能抹去的记忆?
那一年……
太多的那一年,他们曾经同享受,共患难,将彼此的性命交于对方,如今竟落得这般分崩离析的下场。
颜歌不禁为二人的情谊扼腕叹息,“共同学艺,相扶相携,是什么让这一切改变了?”
云栈缓缓垂下头,“戚家养我十六载,我与行之更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十五岁起便为戚家杀人,也毫无怨言。”云栈冷笑一声,“我从不问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一切所做都算作是报恩。
十八岁那年我杀了闻名北部的沧浪派帮主,重伤回到剑冢后,戚行之说我立功无数,要提拔我做剑冢的楼主。原本这些我并不在意,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到现在我犹记得戚绍对他说‘云栈是杀人利器,棋盘之子,用之可以,定要防之。若有异心,必要弃之!’说到此处云栈不由得笑出声,“呵呵……”
堂堂七尺男儿怎会甘心寄人篱下,为了情义,才愿为牛马,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所坚定的情义只是一场笑话。
颜歌想起江千念的比喻,此时却觉得再恰当不过,“剑冢……剑的坟墓,也是人的坟墓。”
“她……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啊!”想到那个人,云栈呵着冰冷的空气望向远处纳普族的方向。
颜歌望着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的云栈,“你想要自由吧!”
云栈蓦然转身,“自由是靠自己争取的。”
她此时还不知道他为了争取这份自由,已经密谋已久。
颜歌若有所思道:“小戚真的听了他父亲的话么?”
云栈闭上眼,“那一次他跟戚绍争执了很久,最终却还是妥协了。我原以为他是明白我的,可渐渐的,我发现每次我出行重要任务,他都要派心腹相随。”
颜歌猜测道:“也许那不是他的本意,只是身为人子,不得不为?”
“最初许是因为戚绍干预,但在行之眼里,他的野心却远比任何情谊都要重要,他越不信我,我俩之间的关系便越发疏远。”说到此处,云栈重重叹了口气。
相处十六载,他知道,行之如此防他,是因为身上肩负着家族的荣辱,生怕行将踏错,会前功尽弃,这担子太沉,容不得他输!
昔日兄弟,变成今日主仆,这样的对立,是无奈,也是注定。
“你们两人只能做兄弟,不该做主仆的。”颜歌抬眼望向云栈,“是江姑娘的事,导致你们最终的决裂么?”
“我知道,那不是他下的手。” 当话题触及江千念,云栈便不愿多说,他转身向来路走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明日还要起早,回吧。”
二人之间的隔阂早已多年,有些事,从出生便已注定,如何能轻易化解。
云栈知道颜歌不愿看二人反目,可是这中间夹杂着太多缘故,又岂是她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