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〇八 【魍魉蛊降】(1 / 1)
走了许久,她才离开了纳普族的地界,刚要登上化月山,便一眼望见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屹立在无人的山路上,“小云儿?”千念试探的呼唤。
“是我。”云栈缓步走向前,月光映出了他的轮廓。
听到对方的声音,千念立刻加快了脚步,“你怎么来了,今天我回家时看到寨子里多了好多大苗族的人,你若是被他们发现了该怎么办?”
“你去哪了?”
望着对方认真的神情,千念不由得捂嘴咯咯的笑了起来,“你一定是发现银子不见了,又找不到我,以为我带着你的钱逃之夭夭了。”
素来冷傲的云栈摇摇头,“不过几锭碎银,还不值一提。”说到此处他将眼睛瞥向一旁,“我倒是以为你……反悔了。”
听了此话,千念嘴边的笑容骤然僵住,她垂头从怀中取出了颈环,走上前为云栈带在脖颈上,“今日下山时费了好些力气才在水沟里找到它,这东西以后不许你乱丢了!其实,我今天下山是想再看阿爹一眼,既然决定跟你离开这里,怕是以后没机会见他了,就只好借着你的钱尽尽孝道了,你不会怪我吧?”
云栈脱下外衣服披在千念身上,拉着她向山上走去,“为何没机会见,你若需要的话,我回去搬一箱来孝敬你爹也未尝不可。”
“原来你这么富有?”千念摆出一副市侩的嘴脸。
“我还有个身份,可是长明饭庄的老板,做老板的怎会没钱呢?”
千念渐渐敛去了笑容,“那……云老板,你带我走吧。”这句话却没有一丝玩笑的口气。
“你想去哪里?”
“离开滇南就好。”
云栈点点头,抬手吹了声口哨,那声音仿若鸟叫,在寂静的夜里响遍山林,不一会白日那只赤鸢便振翅飞了过来。
云栈自衣角撕下一块布条,咬破手指在布上写下一行小字,千念凑上前缓缓读出:“息湀已死,吾受蛊毒,困于山中,伤好后自会回返。”她诧异的抬眼望向云栈,“你不回剑冢么?”
云栈凝眉道:“剑冢的总部在昭陵,我此时不能直接回去,要先去趟招摇山。还有二十八天时间,来不及。”
“为何要去招摇山?”千念不解。
“剑冢是容不下外人的,若让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那就危险了。“云栈莞尔一笑。“所以总要安顿好你,我才能去做别的事。”
这些年他一心只想要属于自己的生活,如今中了这样的蛊毒,熟不知能活到哪日,又何妨违命一次。
千念却忧心忡忡,“可是你这样写,他们还会下格杀令么?”
云栈漫不经心的将布条系在赤鸢爪下,“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人这么做过。”说罢他抬手托起那赤鸢,指向天空,“飞吧,那才是你的天下!”
赤鸢会意展翅而去,投身于茫茫天际,转眼便消失在云山雾海中。
千念望着云栈的侧脸,心绪难以平静:他自己便是一只困在洞中的鹰吧,只待有朝一日,能得以自由的翱翔天下。
而如今,在解开魍魉蛊降之前,她的确自私的想再与他待些时日,可和剑冢冲突,未免也太过危险了。
似乎看穿了她心底的担忧,云栈揽过千念向山下走去,“放心,公子戚舍不得杀我。”
千念侧头望向他手中的布包,原来他早已准备好今夜带她离开了,可那匹马又怎么办?想到此处千念猛的转身,“极乐草的药效应该过了,你的马还没有死,如今没有它我们怎么离开滇南?”
“不用急。”云栈抬手指向道路的尽头,那里隐约可以望见那匹黑马的影子,“它早就醒了,一直在那等我们。”
千念这才终于露出一丝欢笑,她终于可以离开滇南,和他所爱的人相守相伴,哪怕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便要离开人世,她也心甘情愿。
云栈却不知,此时起她便已打定了主意,那一场悲壮的落幕就好像无形中注定的一般,引着这场戏中的每一个人向它走去。
***
在黑马的带领下二人很快便来到了招摇山下,然而剑冢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千念便也索性随着云栈在山下住了下来。
“小云儿,我炒好菜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当千念推开房门时,屋内的一幕却让她每一根汗毛都不寒而栗。
盘子应声坠地,“当啷”的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原本整洁的屋内此时竟如同刚被强盗洗劫过一般,木桌仍然可以看到清晰的指痕,云栈周身则布满了道道血迹,此时早已昏死在地上。
“小云儿!”千念惊呼一声上前抱起云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醒过来啊!”
在她的呼唤声中,云栈缓缓睁开双眼,他微微张开干涸的嘴唇,“别哭……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我……没事。”
“我……”江千念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她却仍旧将嘴边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好好休息吧,这一次,你又熬过来了。”
云栈点点头,却再没有力气说半句话,如今已将近一个多月,他身上的魍魉蛊降发作的越发频繁,每一次的痛苦都不断加倍,若是常人,怕早就受不了折磨自缢而死。
可纵然是云栈,怕也撑不到三个月毒发身亡了,然而他这一个月来,用尽了各种办法,始终都不能延缓毒性分毫,难道真的只有那一条路能走了吗?
千念怀抱着再次昏睡过去的云栈,每一次他蛊毒发作,对她无疑都是一种无形的惩罚,她明明知道破解之法,却始终没有救他,只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痛不欲生。
“化月之灵,千念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终究怀抱着云栈的身体垂头呜咽的啜泣着,可她不忍也不愿亲手结束这美好的一切,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
直到深夜,云栈才醒过来,此时他周身酸楚难耐,环顾四周,却始终不见江千念的身影,他起身踏出房门,却见她正拄着脑袋望着屋前的篝火发呆。
云栈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缓缓坐下,明灭的火焰勾勒出他俊挺的脸颊,“在想什么?”
千念仍旧出神的望着火光,“小云儿,你不怕死么?”
“越怕便死的越快,我的经验告诉我,坦然面对,反而能活得久些。”云栈闭上眼,淡然一笑。
“你身上的蛊毒,你打算怎么办?”千念怕被云栈看穿复杂的眼神,便垂下了头。
云栈若无其事的回答,“我正在想办法解决。”
“解决不了呢?”
云栈的笑容怅然消失,“如果我的朋友都拿这东西没办法,那兴许是我杀孽太重,上天不愿再留我了。”
江千念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然而云栈却不能再安慰她,自己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蛊毒越发严重,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过几次。
云栈在原地默默静立片刻,终究下了决定,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乌黑色的扳指,那指环在月下泛着淡淡的磷光,繁杂的图腾也若隐若现。
云栈将扳指抬至眼前,嘴角现出一抹苦笑,“本以为用不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你帮忙。”说罢他抬起食指一口咬破,当鲜血滴在乌黑色的扳指上,原本的图腾浮出淡金色的光芒,眼见着血液竟全部融入戒指之中消失不见,千念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这是……?”
“魂印之器。” 云栈将扳指带到了左手的拇指上,“是我的一位好友所赠的,只要滴入鲜血,对方的魂器便会有反应。”
“这样……她就知道你在找她。”千念恍然大悟,“那她叫什么名字?”
云栈淡笑着回答:“姬谋姿。”
他轻抚上皮肤,似乎能感觉到皮下蛊虫的蠢蠢欲动,不知能不能挨过这关,但无论如何也要将千念安顿好,也许谋姿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
突感树林中有着轻微的异响,云栈猛的拔刀出鞘,指向传出声响的地方,“谁!”
“绮罗楼死士拜见云爷!”树后闪出十名黑衣男子齐声跪拜。
召回令已经被他回绝,云栈不知剑冢会作何反应,这一个月来从未敢掉以轻心,然而此时剑冢却派来了绮罗楼的十名死士,不知又要寓意何为?
云栈冷漠的抬起莫炎刀直指为首那人的心口,“什么命令!”
那名黑衣死士恭敬的垂下头,“主子说云爷自会吩咐,我们只管待命!”
似乎为了配合这名死士所说的话,空中突然传来了赤鸢的鸣叫,它一个盘旋,便稳稳落在了云栈肩上,那赤鸢熟稔的抬起前爪,此时上面已绑着一条金黄色得绢带。
这是剑冢下达任务所用的绢带,云栈微微皱了皱眉,仍旧取了下来,“允你迟归两月,另派绮罗楼十人刺杀纳普族大祭司须弥,此事全权由你处理。”
江千念侧身望见那绢带上的字,愤怒却使得她一时口无遮拦道:“这个公子戚未免也太过分了!”
周遭十名死士一听到江千念直呼主子大名,竟同时举起手中长剑直指向她。
感觉到周围涌起的杀气,云栈冰冷的眼神扫过众人,“要造反么!”
剑冢第一高手的名号没有人敢挑战,何况云栈与公子戚有极深的渊源,那十人心中虽不满,却也不敢再冒犯分毫,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便将长剑收回至身后剑鞘中,恭敬的半俯身子等待指令。
云栈上前吩咐道:“你们今夜先到山下不远处的始安郡暂住,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三日后的亥时在城中月朗阁中会和,到时我自会安排。”
“是,属下告退!”为首那人斜睨着千念,向云栈躬身一拜便转身退去,众人随着他的离去一同消失在黑幕之中。
见众人离去,千念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话,“你伤重如此,他还要你去杀大祭司!他就一点不顾念兄弟情义么?”
云栈的眼神却异常平静,“他并不知道我中了魍魉蛊降。”
这次轮到千念惊讶,“剑冢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你为何不让他帮你解毒,或许会有办法呢?”
云栈淡漠的摇摇头,“他终究不是神,有很多事也都束手无策,又何必徒添麻烦。”就让他在为那昔日的兄弟做最后一件事吧!何况事实上,他也早已打听到了破解魍魉蛊降的法子,只是他绝不能让千念知道唯有祭灵咒才能解此蛊毒。
若要靠所爱之人的性命换取自己独活的权利,他宁可不要。
***
第二天清晨,山中便起了重雾,世界顿时变得模糊起来,无论将双眼睁得多大,也难看清远处景象。
一抹嫣红的身影由远至近,缓缓出现在门前,银色面具下粉雕玉琢的眉眼直望向云栈,“果然伤的不轻,脸色这么难看。”转眼间姬谋姿便行至屋内。
此时云栈正坐在庭中喝茶,“若非万不得已,我才不敢打扰你铸剑。”
“是怎样的大事,逼得云爷也要向我求助了?”谋姿转眼间便走到了屋内,轻车熟路的坐在了桌旁。
云栈淡淡道:“我中蛊了,是魍魉蛊降。”
此话一出,姬谋姿也难以平静,“怎么会招惹上这东西!”
“我杀了息湀。”
“一个月前大苗族大祭司的是你杀的?怪不得……我早该想到,剑冢里除了你,没有人能伤的了他。”淡漠的姬谋姿也有些微怒,“公子戚真是疯了!滇南的主意都打上了!”说到此处他略微深吸了口气望向云栈,“你居然还能撑到现在!”
“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到何时。”云栈苦笑了一声,放下茶盏,“剑冢如今又有了新的命令交代,他们派了十个死士来协助我,这一次要杀的是纳普族的大祭司——须弥。”
姬谋姿微微挑眉,“你是让我帮你杀掉须弥?”
“不。”云栈摇摇头,“是要托付一个人给你,她叫江千念……”
没等他说完,屋后便传来了千念的声音,“不行!”
当千念见到姬谋姿的那一瞬,她竟有一刹那的失神,面前的这个女人竟完美的让她也挪不开双眼。
姬谋姿望着云栈的笑容颇有寓意,“看来这一次滇南你没白跑。”
“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劫还是缘。”云栈深深的叹了口气。
千念垂头上前,紧紧的抓住云栈的手,“答应我,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要推开我!”
云栈摇摇头,“他派十个人是协助我,也是监督我,这事稍微处理不当,剑冢的格杀令便会下达,到时候,若让剑冢知道你的存在,我断难护你周全!”
“我不要周全……”说到此处,千念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瞪着微红的双眼望向云栈。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救他,如今只期望能和他多待些时日,然而他却偏偏不明白。
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姬谋姿陡然开口:“魍魉蛊降虽然可怕,但师父或许能有办法,不如我帮你除掉须弥后,我们在带她回招摇山上,到时我求师父出手,你的毒或许能有转机。”
倒是云栈略微犹豫,“须弥不比息湀好对付,这件事你还是别卷进来。”
谋姿轻抚着腰间的凤凰,“有我参与,此事胜算大些,何况我的仇家不比你少,多一个又何妨!你现在要顾及性命,毕竟你不是一个人了。”
她再孤傲,始终是女人,唯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
云栈沉思了片刻,也不再踌躇,“今晚我去见那十名死士,商定如何刺杀须弥,你先帮我照顾千念,到时候无论事成与否,这十个人都必须除掉,否则剑冢若知道你二人和我扯上关系,绝不会轻易罢休的!”
见姬谋姿点头赞许,江千念也破涕为笑。
***
不日启程,三人连同那十名剑冢死士先后再度回到了滇南,直奔向山林深处的纳普族。
这一路行来极为顺利,不过几日便到了化月山。
云栈带着千念和谋姿来到了昔日栖身的山洞,“你们现在此地歇息,我去安置下那些死士,晚些便回来。”
二人点头称好,有谋姿在,云栈便也放心的转身离去,此时山洞中只余下姬谋姿和江千念二人,多日相处下来,彼此已有些熟络。
千念凑到谋姿身边,“你的武功也很厉害吧?”
“算不上。”
“那你和云栈谁更能打?”
姬谋姿双眼望向火光,“我和他只打过一次,却没分出胜负。”
江千念听罢却顿时放心了很多,“那有你帮他,他一定会没事。”
姬谋姿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你关心他似乎胜过你自己。”
“其实我很自私……”千念自觉这话受之有愧。
“孤身漂泊的人都会变得自私。”虽然命运完全不同,但千念着实让姬谋姿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
“小云儿也是这样吗?”江千念抬眼问道。
“他?”姬谋姿叹息的摇头,“他连自由都没有,还不如你我。”
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云栈心中压抑的痛苦,怕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吧。
***
这一夜,千念一直在洞口等着云栈从外回来,直到望见了远处缓缓走来那熟悉的身影,她才笑着跑了上去。
“怎么还不休息?”云栈一把揽过迎面扑来的女子。
“嘘,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千念说罢便拉起云栈的手向化月江走去。
月光躲在云后,半遮半掩的如同深闺女子,清新的空气夹带着江水的潮湿弥漫在四周,绿草地铺了漫山遍野。
千念挽着云栈来到化月江畔,她双手拢在嘴边,向江水喊道:“化月之灵!好久不见!我今天带了个朋友来看你。”
江水径自流淌着,悉悉索索的水声似在倾听。
云栈随着千念站在岸旁,向江中望去,水流泼墨般漆黑,可与长空相接,“化月之灵?”
“这江名为化月江,族中老人都说江里住着神灵,它会庇佑纳普族的子民。”说罢千念抬起细长的手腕,细镯叮当脆响,她指向化月江边高耸的山崖道:“那是化月崖,崖上有纳普族最大的祭台,那里离天很近很近,在那祈祷,就可以让上苍听见你的声音。”
千念缓缓闭上双眼,虔诚的合十双手,微微低下头,“化月之灵,我愿化作青灯,受尽百载烈焰炙烤,只为照亮他前行的路程。”
然而她心中却不停默念:云,若我离去,你定要好好活着。
云栈凝望着千念紧闭的双眼,她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让他莫名的不安。
千念突地睁开眼望向水中,“小云儿,我还有个心愿。纳普族有个一年一度的铜鼓节,再过三日后就会举行,那一天街上会架起十面铜鼓,年轻的男女如果对彼此有意,就共同站在鼓前敲响它。谁最先将铜鼓敲破,就会得到族里所有人的祝福。听阿爹说,当年他与我阿娘就是在铜鼓节上认识的。我一直想去,却找不到那个陪我一起的人,如今,你愿意做那个人么?”千念眼中满是期翼。
云栈微笑着点头,“我们必然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千念高兴的蹦了起来,“我就知道你那么厉害,族里的男人肯定会输给你!”说罢她卷起裤腿向化月江边跑去,赤脚踩在江水中舞蹈,激起的水花如同伴舞的精灵。
月色映照在她的脸庞,宛若轻纱,云栈坐在岸边,静静的守望着这个在水中轻舞的女孩,今夜她的舞只为跳给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