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三 【千丝万缕】(1 / 1)
柴婆说罢起身向云栈望去:“她不会有事,倒是你,如若背后的尸毒沁入骨血,就很难救治了。”
残破的衣裳已经将云栈的脊背全部露出来,上面刀疤横竖,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柴婆望见也不禁深深的皱眉,“年轻人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云栈莞尔一笑,“如果一直如此惜命,就不会有今天的云栈了!”
不知这年轻人挨过多少苦,柴婆招手唤道:“阑珊,快为他医治,否则迟了,婆婆我这可不收新鬼了。”
景阑珊听罢一个回旋转到云栈身后,望着布满全身的道道伤疤,她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对于行医多年的阑珊来说,只要粗粗查看,便可知伤口的深浅、来历。当她抬指触摸着那些伤痕,就好似一场场关于他的生死劫难正历历在目的不断重演。
云栈背后新增的十数道爪印,如今已变成紫红色,不断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浓重的尸毒,他却从未喊过半句。
景阑珊望着云栈宽大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泛起酸楚:从今以后,她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一道伤疤落在他身上。
此时柴婆抬起双掌压向颜歌胃部的金针,“你与我都算不得活人,就由我帮你一把。”
这一次颜歌体内的灵力竟没有过多抗拒,金针顺着柴婆的力道缓缓没入颜歌体内。在金针的疏导下,颜歌体内的污水缓缓向上涌出,昏迷中的她顿觉喉间一片翻涌,一张嘴,便将先前吞入的幽骨江水全都吐了出来。
这一吐好似要将腹中的一切全部倒出,绕是颜歌自己已经不想再吐了,那污秽之物仍旧不停的涌出。
想她原本是深山之中脱俗清雅的精灵,如今却被自己牵连至这种境地,云栈望向怀中狼狈的颜歌,心下顿觉隐隐作痛。
柴婆看穿了云栈的心思,“你不用心疼,她已经没事了。”
阑珊心知云栈的伤也不能耽搁,她抬起手掌从颜歌身体掠过,二十四枚金针顺势被吸入阑珊掌中。女医者自怀中取出一瓶药水,将二十四枚金针在其中浸泡,随后从腰间取出一把食指长短的小刀,对云栈道:“腐肉留不得了,必须要割去,你能不能撑得住?”
云栈抱着仍旧昏迷的颜歌,毫不迟疑道:“动手吧”
“我撕块布给你咬着,免得疼痛剧烈,你忍不住伤了自己。”
颜歌此时已经不再呕吐,体力衰竭的她沉沉的昏睡过去,云栈抬手为她理了理脸上凌乱的发丝,“景姑娘尽管动手。”
景阑珊自腰间取出酒壶,洒在短刀上,“这是我新酿的‘抛红尘’可以略微减缓疼痛。”说罢,她运刀在手,寻了肌肉纹理,将云栈背后伤口上的腐肉顺势切去。
只听“唰唰”之声不绝于耳,石砖上瞬时堆满了片片暗红色的肉块。
云栈宽大的背脊只有些许颤抖,脖间暴起的青筋几乎随时都要崩裂。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他的喉间却依旧倔强的不发出半许声响。
割肉刮骨之痛怎是常人可以想象!何况是伤上加伤。
景阑珊挥刀如风,片刻间已将身后腐肉尽去,鲜红的新肉不断溢出鲜血,部分伤口甚至已露出森森白骨。
最后一刀落罢,阑珊才终于松了口气,她擦去额头的汗水,忙将随身携带的止血伤药细致的铺洒在云栈背后的伤口上加速愈合。
这片刻的功夫,却似耗尽了云栈周身的所有力气,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沁透,他轻声道了句:“多谢!”
景阑珊抬眼时正对上云栈深邃坚定的眸子,这双眼睛好似瞬间凝固了自己的血液。
景阑珊手掌轻抚而过便将金针全部撤下,污血自金针所刺之处淙淙流出,“别乱动,有几处伤了骨头,伤要养好一阵子,就算天天敷上我自制的药粉,也需要三十天了。”说罢阑珊从怀中取出一枚淡蓝色的晶莹圆珠,在云栈背上缓缓移动,将他体内残留毒血吸出,“这三十天内你不可再动武了,否则伤口会裂开。”
云栈微微一笑,“听景姑娘的。”
待得景阑珊将云栈身后的伤口包扎妥当后,她才直起身望向四周,“你不是想在这一直待下去把?”
“云栈是客,主人不请,客人不好叨扰。”
柴婆朗声笑道:“你们都是客,唯有我是主,就随我去‘黑木楼’暂时歇息吧。”
阑珊点头叫好,随即起身追到柴婆身旁。。
云栈此时也已恢复了些体力,他将顾颜歌横抱而起,跟着随着柴婆向不辨日夜的幽冥界深处走去。
***
“主子!主子!”青鹰见到门口缓步踏入的影子,忙大声喊着,这个称呼是他的精神依靠,仿若见到他,一切苦难都会终止。
纤弱的白衫公子轻步至青鹰床边,此时青鹰肩胄的碎肉已被剑冢的医师缝合,虽然那伤口仍旧隐隐传来断骨之痛,但敷了上好的草药,已经开始愈合。
那医师见到公子戚忙起身恭敬道:“青爷没有大碍了,只是这胳膊,怕是不能再用兵刃了!”话音刚落,青鹰瞪着血红的双眼道:“呸!你胡说!我的手怎么可能废了!”
老医者深知这青鹰的脾气,不敢多加言语,只得垂首退到一旁,公子戚缓步上前望向青鹰,“别说还有一只手,你若有心,就算没有手,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被公子戚的话噎住,青鹰激动的情绪顿时平静了些许,“主子,琅峫后山的黑雾太可怕……”
“你放心养伤,其他的,我自会处理。”公子戚打断了他的话。
青鹰皱起眉头,“主子,那地方凶险异常,想是云爷已经……凶多吉少了。”
公子戚微笑着拍了拍青鹰的手,“他没有死,我能感觉到。”
青鹰闻言面色骤变,他绝不能让云栈活着回来,否他主子若知道他坏了抢锦盒的大事,必定不会绕过他。青鹰正欲继续说话,却被公子戚抬手阻住,“好好休息吧!”说罢公子戚起身面向一旁的老医师,“按你的法子医。”
不等老医师答话,他便踏出了门槛。
下了台阶,公子戚才敛住脚步深吸新鲜的空气。
一旁的浮影上前道:“主子不是要……”
“要查琅峫山。”
浮影脸色一变,“大荒泽狱的事情为期不远,主子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公子戚笑道:“小?那锦盒里的东西我势在必得。”
“可是按青鹰的说法,云栈已和锦盒一同被吸入那黑雾之中了。”
公子戚悠然的转过身,目光直视浮影,“你相信他会死么?”
浮影陷入深思,在云栈进入剑冢的十多年来,经过大小战役无数,次次都凶险异常,但他却总能化险为夷,将任务出色完成。
那个人几乎已经毫无疑问的成为众人心中的常胜将军,“不会。”浮影肯定的答道。
“他没这么容易死的。”公子戚仿若再说家常。
浮影抬起头,望向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初春的凉风吹起他的衣袖,显得他越发单薄,而就是这看似瘦弱的身影,却一直做着许多人无法完成的事。
就是这份安然自若的气度使得众人争相追随,浮影俯身道:“属下这就去查琅峫后山。”
“天下任何地方,能走进去必能能走出来。你这次把有把所有消息搜集回来,哪怕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公子戚拍了拍浮影的肩膀微笑道:“有时,传说不全是子虚乌有。”
“属下明白。”
公子戚抬手接起一片落叶,“另一边,关于大荒泽狱的事情也不必停手,按原计划准备。”
浮影略微的迟疑,转念一想主子既然如此说,自是心中有了衡量,这些年他的决断,还没出过错,便躬身道:“是!”
浮影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偌大的院落只余下公子戚一人在明媚的阳光下,他轻闭双眼,好似在光芒下,随时都会消失。
***
‘嚓’
漆黑的木楼被微弱的火苗缓缓照亮,柴婆干瘪的脸上堆满了褶皱,在幽黄的灯下显得更加诡异,她轻轻的坐在椅上,那木椅‘嘎吱吱’的响着,好像随时都会四散开来,“那姑娘,还没醒么?”
“她体质羸弱,经过这番折腾,怕是要修养一阵子,幽冥结界无水无药,很难支撑下去。”景阑珊叹了口气,“她只吃花草甘露,如今咱们上哪寻去,难道真要以睡火莲为食。”说罢阑珊抬手从一旁的木柜上取出一个黑木雕花的匣子。
“救吧!我知道这株睡火莲是你费尽力气才寻得的旷世奇药,上天既然让我见到观天箫,就是要让我务必救这孩子么,何况她是小嬛儿养大的。”柴婆迟暮的脸上饱经风霜,提到那个遥远的名字,心中竟牵扯出万般情愫,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景阑珊怜惜的抚摸着手中的木匣,“睡火莲虽然珍贵,但毕竟还可寻到,人命若丢了,又如何寻的回来。”
‘吱嘎’一旁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人还没醒,像是被梦魇住了。”说话间推门之人的身影已行至桌前,烛光下渐渐映出云栈绷紧的下颚。
“你敷了我那么好的药,还不好好修养,莫不是在暴敛天物?”景阑珊放下木匣道。
柴婆轻轻的咳了两声,“我去看看她,你们先聊。”说罢她从阑珊手中接过木匣,缓慢的挪动着身子,走向刚被云栈关上房门。
云栈望着走入屋内的柴婆,淡淡对景阑珊道:“初来幽冥结界,便有了熟人,你运气还真好。”
“不是所有进入者都会落在幽骨江,那黑雾的去处本就毫无规矩可循。你们两个人算是倒霉,一进来便落到这幽冥鬼蜮最凶险的地方之一。”见新烛烧完,景阑珊抬手轻轻的燃气另一根,“当日我用闭息之法来到这里,刚进入结界就落在了柴婆的木屋前。刚才你也看到那些行尸走肉了,其实它们都是些披着人皮的怨灵。不过说来也算缘分,当时我气息已闭,怨灵感知不到我,柴婆却召唤我进来,她虽长相有些骇人,周身却全无邪气,于是我便相信了她。”说罢景阑珊转身望向云栈,“你为什么会来这个鬼地方?”
“误闯。”云栈直起身子,“你呢?”
“找人。”阑珊低眉回答。
听罢景阑珊的话,云栈陷入深深的沉思,随即抬头问道:“寻到人了么。”
“柴婆说时机未到,要我再等等。”提到此事,阑珊长出了一口气,“找个传说中的死人,哪那么容易……”
“传说中的死人,莫不是——顾青云?”
虽然料到对方也许会猜出,但当云栈吐出那个名字,景阑珊仍觉错愕,“你到底是什么人,竟对这江湖事全都了如指掌。”
外人只知剑冢第一杀手别号“云爷”,却只有剑冢内部才知道他的名字,阑珊没听过自然不稀奇,云栈莞尔一笑,“我没那么高深,只是以你的医术,能让你求教的人也不多。”随其他反问道:“是什么人如此难治,竟逼得闻名已久的小医仙下阴曹地府去找死了的前辈求教?”
“我娘二十年前被人下了重毒,容貌尽毁,这些年岁她不见天日的把我养大,受尽了苦头,当年我学医也是为了寻到法子救她,可惜……”景阑珊缓缓垂下头。
“可惜你救了世人,却救不了她。”云栈摊开手掌,“这便是世人的无奈。”
景阑珊盯着明灭的烛火,“是,我虽然行医多年,可这普天下有太多疑难杂症难以治愈。即使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缥缈城神医‘青衣圣手顾青云’,最后不也难逃死劫。”
“医者非仙,哪有决定生死的能力。”云栈轻叹。
“天命……”听到天命二字,云栈淡淡道:“缥缈城只存在于传说,据说顾青云也早在几十年前便死了,纵然让你找到这凶险万分的幽冥界,他的魂魄或许早就不在了。”
阑珊抬手望向窗外混沌的天空,“从古至今,老人们都说只有缥缈城的人,才是这世上唯一可能逆转天命的人。我无力回天,这位顾前辈算是我最后的期望了。”
***
梦中颜歌回到了那个养育她的地方———琅峫山。
碧绿的草地上正盘膝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小女孩飞跑来倚在那个女子身边,“嬴嬛姑姑,为什么我不能吃山下的饭菜,颜歌馋啊!”
嬴嬛却一动不动闭目道:“你身子不好,浊物只会使你的灵力散去,这些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那歌儿是不是要吃一辈子的花瓣。”
“是。”
“那歌儿比飞风还可怜,它还能吃草呢!”小女孩用手揉着眼睛指向一旁的鹿蜀道。
嬴嬛睁眼望向单纯的孩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你必须谨记,除了花瓣蜜浆,别的不许沾。”
随即女子的身影竟渐渐远去,小女孩努力的追,却怎么也抓不到。
……
“姑姑,我听你的话,你别走!”颜歌在床榻上不停的摇晃着头,拼命的挣脱着梦境的束缚。
突染她赶觉一双干枯冰凉的手轻覆在手心上,颜歌霎时惊醒,当她缓缓睁开的双眼映入一张沟壑满布,双眼血红的脸。
心下一惊,睡意顿时去了一大半,颜歌一把握住手中观天箫,警惕的将身体向墙角挪去。
“不用怕,做梦了吧,是梦到小嬛儿了吗?”柴婆慈祥的微笑着。
听到姑姑的名字,颜歌顿感亲切,探着脖子问道,“小嬛儿……你是说嬴嬛姑姑?”
“对,她是叫嬴嬛。”
颜歌不禁回想起梦中那女子的容颜,她虽已离开多年,可自己早将这唯一的亲人埋在心底,在最脆弱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想起。
“这箫,也是她留给你的吧?”柴婆盯着观天箫问道。
颜歌也不在害怕,“婆婆认识姑姑?”
“认识,好久好久前就认识了。”柴婆缓缓坐在床榻前,眼神空洞的投向远望,似是看见了那个许久前的身影,“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顾颜歌”
“顾……颜歌?”柴婆呢喃着这个名字微微一怔,随即递上手中的睡火莲,“你身子太弱,吃了它好好调养下。”
颜歌将那刻有图腾的黒木匣子轻轻开起,昏暗的屋内也骤然亮起,一抹紫色的光滑从缝隙指尖流泻而出,当盒子完全打开,睡火莲的全貌才得以展现,花蕊好似金色的火焰,炫目刺眼,而花瓣却似深紫色的玉带,如若一团燃烧在紫色霞光上的烈火。
颜歌对这奇珍异兽十分了解,一眼便认了出来,“睡火莲……传说中最珍贵的药花。”
“再珍贵,也比不上你的命珍贵。”柴婆爱惜的轻拍着颜歌的手掌。
颜歌轻捧花瓣送入嘴中,清雅的甜香顿时弥漫到每一个味蕾,她耗损的灵力不断得到滋补。
待得身子略微好转,颜歌便迫不及待的一把拉住柴婆的手,“婆婆,能不能给我讲讲姑姑的故事?”
“她的故事,从何说起呢?我第一次见她,她还没有你年纪大……”
烛火轻轻的燃着,颜歌怀抱着观天箫聆听柴婆诉说陈年旧事,在那被时光掩埋的前尘旧梦里,寻觅亲人的影子。
如若不是在这漆黑的陋室木屋;如若不是在这阴暗的幽冥结界;或许你会以为是慈祥的外婆在为孙女讲着传说中的故事。
画面在这冰冷的居室竟异常温暖,连红蜡也小心翼翼的燃烧着,不敢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