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〇八 【身不由己】(1 / 1)
云栈此时已换了一身深紫色的绢丝长衣,与谋姿并肩走在董村的街道上,“岁旦刚过,再有些时日,这些商贾怕是都要动身了。”
天如破洞,鹅毛落雪自上零落了一地,鞋履踏下,便发出咯吱的声响,洁白如玺的雪面上立刻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你到算的挺准,我刚睁眼,便被你拉来此处。” 一袭黑裙的谋姿外披着鲜红的斗篷,在这白茫茫的雪野,仿若一株妖异的曼珠沙华骤然开放,长长的衣帽遮住了她的双眼。
女子冷漠倨傲的气势逼的雪花在周身一尺之外盘旋,似是也惧怕着她的冰冷。
云栈转过身子,望向容貌臻至完美的女子,“你来了一趟,不陪我些时日便走,他们疑心如此之重,定会发现不妥,只怕又会不停叨扰。”
谋姿微微一笑,“我今夜就走,剑还没铸好,待一切妥当了,再陪你观雪叙话,至于叨扰……”谋姿顿了顿,“你知道的,除了铸剑,我还有一样最拿手,我若要走,这里除了你,怕是谁也望不到我的影子。”
云栈无奈道:“你轻功超群,素来想走便走,没人拦得住。”随即他话锋一转又道:“你的‘落鸿舞’虽名冠天下,但如今这里还有一人,不仅能追上你,还可以超过你。”
谋姿来了兴致,捻碎手中雪花,下颚微扬,眉眼轻挑笑道:“你很少夸赞谁,轻功如此超凡,我倒想见见。”
云栈摇摇头,淡淡道:“她不是此世中人,怕是没有必要见了。”
“难不成你说的是那天上的雕鹰?”谋姿抬起手腕指向漫天银白之间那抹突兀的黑。
云栈抬眼望去,那雕鹰不正是那日山谷中所见的‘逐雨’,他脸上笑容骤然僵住,心道:难道颜歌就在附近。
谋姿眼神何其敏锐,早已察觉到了云栈的不妥,微微眯起双眼向前望去,“被我说中了。”
雪花遮住了视线,透过茫茫白幕,云栈终究寻觅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顾颜歌此时只穿了件粗布单衣,在雪中冻的瑟瑟发抖,与布庄的老板说笑了几句便抱着一匹扎染的布料从店里走出。
此时的她依旧只将头发高高束起,本就清透如纸的肌肤,在浩雪下衬得越发轻薄,好似随时都会消失在茫茫雪海之中。
颜歌的步伐塌在雪上,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恍若微风轻抚,一层新雪飘落,就将那印记抹平,好像从没有人从上面经过。
云栈神态未变,眼中却不由得浮起一丝怜爱。
谋姿早已将云栈的变化一一收在眼底,冰冷的语气中略带嘲讽,“真是个纤尘不染的姑娘。”。
云栈漆黑的双瞳瞬时恢复了往日的深不见底,“她的确单纯干净,与这浊世格格不入。谋姿,你应该明白,我的世界除了千念,不会留住任何女人。”
蛊雕‘逐雨’双眼何其凌厉,一眼便发现了云栈二人,哇哇大叫着盘旋而下,如自天空坠落的陨星,转眼间便飞到颜歌肩上。
颜歌见了逐雨惊道:“你怎么跟到这里了!吓到旁人如何是好!”
然而那蛊雕依旧不停大叫,似在诉说着什么,颜歌附耳听了半晌,终于明白那怪鸟的意思,转过身向云栈望来。
二人视线穿过皑皑白雪在空气中交汇,在望见云栈的那一刻,颜歌眼中顿时显出难以掩饰的喜悦。她冲云栈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云栈身旁红袍黑衫的谋姿,令颜歌也不由的倒呵了口气。随即她回首抚了抚蛊雕的羽毛,低声言语了几句,那蛊雕才肯离去。
谋姿静静望着颜歌,却始终一言不发。
皓雪初落了一天一夜,苍茫天地一夜间仿若全被染成银白,街上行人稀少,煌煌雪雾,只余下三个人如此相望。
这抹嫣红在其中显得如此突兀妖异,谋姿微露的尖尖下颚,比那万年不化的寒冰还寒彻刺骨。
落雪缠绕在颜歌周身,饶是落在脸颊的雪花也未曾化去,似是贪恋女子身上柔和安静的气质,迟迟不肯离逝。
一抹是于世间特立独行,格格不入的红
一抹是与万物相应相和,恍若精灵的蓝
两个女子就如此四目相对。
颜歌双手抱着布 ,向云栈二人走去,“昨日一别,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云栈神情有一瞬迟疑,随即若无其事答道:“你下山是来买布的?”
颜歌举着手中的布匹,“上次你把我的布弄丢了,我只好让张老板又订了一匹。”
想起那日琅峫山之事,云栈微笑,“是我鲁莽,改日再买匹向你赔罪。”
颜歌摆摆手,“不用了,你说话还真算数,刚刚我去见过红姨,她说酒坊的生意今天好了很多。”说罢她指了指长明饭庄的方向,“酒价抬高,会影响到你的生意吧?”
云栈淡笑,“不碍事,来长明喝酒的人自然不会计较酒价是多少,计较的则不会来。”
颜歌望向云栈身旁的谋姿,赞叹道:“这姐姐生的好漂亮,比画里的仙女还精致。”
“她是我的好友……”
云栈话音刚落,余光便瞥见谋姿一直放于身侧的双手突然抬起。
由不得多想,云栈陡然回身,一把将颜歌护在身后。
哪知谋姿只是抬起衣袖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雪花,她略微轻蔑的冷冷一笑,“何至如此紧张!”
颜歌感到了对方强烈的敌意,一头雾水的她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不是江湖中人。”云栈面向谋姿沉声道。
“若沾上你,又如何与这江湖摆脱关系?”此话一出,谋姿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
深深吸了口气,在寒冷的飘雪中,连呼吸都仿若将被凝成白雾。
谋姿抬眼定定望着云栈,“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痴心情种,江千念的事情仍旧历历在目,你我这辈子谁能忘了?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她冷冷扫了颜歌一眼,转身右脚踏地,周身借力而起。
与此同时红色的斗篷骤然张开,如凤凰展翅,在天地之间划出美丽的舞姿,那抹妖异的红色撕裂于虚空之中,炫光夺目的一闪便消失在雪野。
云栈要做的事何其凶险,在一切没有完结之前,他身边的人随时都会被卷入惊涛骇浪中搅的粉身碎骨。
太多往昔,使得三人身不由己,从一开始,两个女子就别无选择的站在了对立面。
‘江千念’三个字仿若万把利剑穿心,顺时将尚未愈合的伤口搅得粉碎。
云栈径自对着谋姿离去的空中发呆,双手握的咯咯直响。
当她的躯体在自己面前炸成血雾的时候,当倔强的女子宁愿结束生命也不肯牵连自己的时候。
有生之年,他又有什么资格动情?哪怕只是些许的关心。
往事的悲惨壮烈仍旧历历在目,脖颈间的颈环冰凉刺骨,不禁令他浑身颤抖。
这一切都在印证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他的靠近是会让身边人粉身碎骨的。
突地一双冰凉的手覆在肩上,云栈却不等颜歌开口,猛的睁开双眼,一把将她推开。
颜歌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新买的布匹随之散落开来,她却无心顾及身体的疼痛,“你怎么了?”
云栈将脸别向一旁,语气冰冷,“分号步入正轨,我答应你的事也做到了,过几日我将离开此处,以后永无再见之日,你保重。”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
冰凉的雪沁透衣衫,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颜歌随手从身边抓起一团白雪打向云栈,“这次你又推开我,我不会再原谅你!”
雪花撞在云栈肩上,纷纷扬扬四散开来,他不由得定了定脚步,喉间隐隐滚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却什么都没有说。
二人就如同两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登时分崩离析。
云栈渐行渐远,消失在无边的雪幕之下。
颜歌单薄的衣裳早已被雪花沁透,直到双手失去知觉,她才打着寒颤去拾雪地中的脏乱的布匹,扎染的蓝布零落在雪地上,如哭泣的海。
突地身子一沉,一件温暖的衣袍覆在了背上,颜歌这才抬起僵直的脖颈回头望去。
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眯着双眼依稀看到了他瘦削的轮廓,这个好似从阳光中而来的人竟比她还要单薄。
再大的风雪也不能阻挡他的笑容,男子微微俯身向颜歌伸出手。
颜歌却只定睛望了他一眼,便沉默着回身卷起布匹,当她拄着僵直的膝盖站起身望向云栈离去的方向时,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雪雾中,如何也望不到。
周身被汗水沁透的衣衫,此时也结了冰,颜歌膝间传来刺骨的疼痛,使得她身子微微摇晃。
身侧突然伸出一双瘦削的手臂稳稳的扶住了她,颜歌回头望去,正对上那深不见底的眸子。
男子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聚散无常,姑娘该看的淡些。”说罢他微微颔首致意便要转身离去。
颜歌快步上前,将披在身上的衣服取下递到男子面前,“多谢。”寒冷的温度使的她脸颊僵直,垂下眼帘颜歌从男子身边擦肩而过,向远方的琅峫山走去。
望着手中留有余温的衣袍,留在原地的男子嘴角浮起一抹浅笑。
如沐春风的微笑好比冬日里的一抹暖阳,瞬间便融化了整个冰天雪地。
不远处的屋檐下走出一行人,为首那人相貌平平,脖间挂着七彩琉璃的坠子,他上前恭顺的低眉道:“公子,天寒降雪,您要注意身子。”哪知此人话音未落,他身后便又闪出一人。
定睛望去,那人竟是昨日负气离去的青鹰,“能得主子抬爱,这丫头却如此不识抬举。这个女人,就是我和云栈前些日子在红墨见过的山中女子,想是与刚才那个女子为这云栈争风吃醋吵了起来…”
被唤作公子的男子此时已经披上衣袍,他却始终笑容不减,只是抬手阻住了青鹰的话。
他太清楚云栈,也太清楚那些过往,近年来,云栈身边纵然有再多女人,却也没有一个人能留在他心里。
“浮影,说说你的看法。”
浮影低头答道:“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公子点头拍了拍浮影的肩膀,头也不抬道:“青鹰,这就是你与浮影的区别。”
说罢转身望向云栈离去的方向,略微轻咳了几声,便踏步走向现下董村之中最为高大的长明饭庄。
***
“哟,客官里面请,请问需要来些什么酒菜?”赵丘正在店里忙着生意,远远望见一行人行至店前,虽然门外依旧细雪如帘难以辨认对方面目,但以他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那行人中每一个人都气概不凡,定不是好惹的,忙推开小二上外迎道。
“给我们清三桌幽静的位置,来三壶四季春,几碟下酒小菜”一位容貌寻常,脖子上坠着七彩琉璃的男子上前对赵丘道。
赵丘连忙吩咐下去,将几人向内堂引去,进了饭庄之内,才得以仔细打探来人
一行人中间那书生打扮的俊秀男子,他面若白玉,举止高雅不凡,于粗俗的酒馆之中恍若纤尘不染的仙客。他看似温文尔雅,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即使是凝视他的双眼,也似要被震慑操控,那公子身后众人各个都对其极为敬畏。赵丘细细打量,竟望见众人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禁惊呼出来,“青爷!”
青鹰狠狠的对赵丘使了个颜色,赵丘立刻噤声不再多话,心中却更为好奇这翩翩公子的身份。
青鹰对云栈尚且傲慢无理,却对这公子俯首帖耳,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心下虽疑云满布,但也由不得他多想,只得尽力将来人伺候周道,谨言慎行。
此时众人已然坐得,小二端上了酒菜向陆丘道:“掌柜的,东西已经到了”
“你下去,我亲自端上桌。”
小二心中纳闷:为何这几日店中不寻常的人这么多,却仍乖乖退了下去。
赵丘正欲端上菜肴,却正巧望见云栈从内堂出来。此时的他衣衫凌乱,脚步虚浮,似饮了很多酒,赵丘忙上前去扶,“云爷,怎又喝了这么多酒,快回内堂歇着吧。”
“无碍,你忙你的。”云栈一把推开赵丘,便欲向门外行去,然而只行了不到三步的路子,却突然停驻了脚步,随即缓缓回身望向那几人所在的角落。
完全将青鹰等人略去,他双眼径直望向那看似书生的公子,迷离的神情骤然一扫而光,只余下尖刀般的寒光在眼中徘徊。
然而那男子却如波澜不惊的深潭,纵然云栈杀气外漏,入了深潭,也未曾惊起半丝涟漪。
纤弱的男子只是微微一笑,下颚轻点,向云栈示意。
浮影见状忙起身,“云栈,公子此次去南方办事,顺路经过董村。”
云栈却不顾众人目光,径直走至那男子面前,一手推开他身旁坐着的青鹰,双眼紧紧盯着他冷冷道:“大哥莫不是太想我,想给我份惊喜!”
公子戚却微微一笑,举起桌上茶杯递给云栈,“贤弟醉了,我早说过喝酒伤身,不如多饮些清茶解酒。”
望着那公子举起的茶杯,众人屏住呼吸。
赵丘手中也暗暗捏了把汗,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得垂手立在远处。
哪知云栈凝视了公子戚片刻,一把抢过他手中茶杯,昂首一饮而尽。
公子戚轻摇了摇头叹道:“茶要细品,弟弟的性子还是这么急!”
一杯清茶下肚,云栈酒已醒了大半,“大哥教训的是。”素来傲慢的他此时也缓缓坐下。
云栈心下飞速盘算起来:他素来镇守昭陵,此次怎么会贸然出行,这几日小小变故,他定然已经知道,却决不至于能引得他为此前来,难道自己暗度陈仓的行动已经暴漏端倪?
“长明让你办的很好,此次我只是顺路到此停歇,你不必多想。”似是一眼看穿了云栈心中所思,公子戚提起茶壶将杯中斟满,双眼不再望向他。
云栈听得此话,双手更是一抖。只怪自己心绪烦乱,才会如此轻易被他看透。
他总是泰然自若总揽全局,谈笑间指定生死,而自己却偏偏要挣脱棋子命运,去做那执棋之人,与之抗衡。
思量至此,云栈心中那些难解的魔障,全都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来。他缓缓的轻闭双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往昔的平静。
云栈脸上再无半丝多余表情,只是稳稳端起茶盏,“大哥初到此处,就让我尽这地主之宜好好为大哥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