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六幕 火海(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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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周围已成火海,湖面仍然是一汪碧水，不起波澜，只有焚烧着的树枝投下摇晃的暗沉沉的影。月亮湖中没有生命的迹象,所以也就无从谈起死亡。

火是从这里烧起来的。

更确切地说，大火起自伊丽莎白·林奈的小屋。他们抵达这里时，小屋已经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伊丽莎白伸出手去轻轻一碰，它就轰然倾颓,只剩下微温的灰白色的余烬。而吞噬着异教徒森林的整片火海就绕过月亮湖,向四周蔓延开去。“这可不是什么黑魔法造成的事故，”她发现小屋的残骸里还混着烧焦的骨骸，不禁叹着气,“是人为的纵火。”

女巫小屋成了谋杀和纵火的现场。

“是英迪娅公主。”哥伦布忽然觉得头疼，“我们在月亮湖边听见了龙吟声，我急着去找你，就把她和另一个侍卫留在这里。——伊丽莎白，我果然是太轻率了。”公主虽然是孤身一人，但她的背后还有星岛王国的舰队……哥伦布听她亲口说过，舰船上搭载的投石车已经把森林纳入攻击范围。可惜伊丽莎白招来西风以此警示神圣王国时，他却没能及时想起，海岸的那边同样有心怀恶意的敌人。

“不必再说了。”

就像她告诉王储的那样，追究责任毫无意义，当下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伊丽莎白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她的声音刚好能让哥伦布听见。“我们的先祖以海洋分割陆地，又在大陆上造出森林和山谷，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不同的族群彼此相遇。为了避免纷争和战端，不惜孤独地生存下去。但是战争终究无法阻止。”就是这样脆弱又矛盾的生物，有着逃避危险的本能，却又无法消除前往未知领域探索的好奇心。没有同伴就无法生活下去，但是，一旦相遇，又总会被生存之外的理由所左右，随性地挑起决斗，甚至战争，然后是互相残杀。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甚至连保护自己不受殃及，也不容易做到。

“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她牵着哥伦布的手，向月亮湖走去。赤/裸的双足踏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察觉到哥伦布的迟疑不前，她加重了拉扯的力道，但是没有余裕去分心解释。哥伦布听见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但那既不是他们的语言，也不像是吟唱魔法的咒语。

他那受伤的左掌早就麻木了，现在又开始微微发热。

集中精神，似乎真的可以忘却他们正身处火海之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向她的所在奔涌而去，力量也是。

脑中稍稍有些晕眩，哥伦布并不知道伊丽莎白还有能力做什么，但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向月亮湖的中心走去。水越来越深，没过了他的膝盖，然后是腰际，漫过胸口时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就在身旁不远处，黑烟还在向下沉降，灼热的气流还在向上升，西风还在疯狂地舞动着枝桠，但是那些都在渐渐远离他，只有露在水面以上的那部分/身躯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湖水很冷——像是结成冰那般寒冷。他的每一次举步前行都受到强大的阻力和压迫感。身体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沉入寒冰，一半仍留在火海里。

在水下，唯一的温暖来自伊丽莎白·林奈与他交握的手掌。

伊丽莎白一定会有同样的感觉，哥伦布想。

“屏住呼吸。”

哥伦布照着她的话做，随即脸上猛地一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沉入湖中，他尝试着睁开双眼。原来湖水不是碧绿色而是清澈透明的——就和海水一样。只是这里面一片死寂，从水底到岸边，什么都没有。如果抬头去看的话，就会发现非常奇妙的景象。不管是高远晴空还是挺拔的大树都一下子被拉近到眼前，倒是摇动于其间的火光变得飘渺。

世界显得狭小拥挤，而且虚幻。

从这里看去，森林大火很像是一场即兴的烟火表演。

到了月亮湖里，就和外面的世界无关了吧……哥伦布胡乱地想着。虽然屏气很久，但他还不觉得胸闷。比起单纯的湖泊，这里更像是一处被隔绝在外的空间。和龙穴意外地相似。——难怪伊丽莎白会说，月亮湖是墓地。（那么这里就是终结之地么？生命如果永远地停止在此，就是所谓的“死亡”么？）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并不觉得痛苦或者悲伤。大概那种情绪只属于被留下的、还活在那个世界的人们吧。

和伊丽莎白·林奈一起死去。然后，葬入这一处墓地。

哥伦布渐渐感到安心。

然而他的安宁还来不及维持多久，伊丽莎白就唤醒了他：“集中精神，哥伦布。与我分享你的力量。”明明不应该会听到的言语顺着耳朵钻进脑子里。同时，有什么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哥伦布惊讶地发现伊丽莎白银蓝色的长发在水里飘了起来，华丽地舞动。类似潮汐的涌动以她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开去。水波持续拍打湖岸，越来越猛烈。他甚至能看见岸边泛起的细碎的浪花和浮动的白沫，湖水像是在沸腾，又像是在和森林大火一起燃烧。

“告诉我你真正的愿望，哥伦布。”

“……”哥伦布沉默着。类似“死亡”、“放弃希望”这样的念头只能在心里一闪而过，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诉诸言语。不能被他的同伴听见。“扑灭这场火灾，守护森林，守卫王国，杀死包括龙在内的所有敌人。”为了把信念坚持下去而投入战斗，做正确的事。于是“和伊丽莎白一起死去”的念头，就这样被轻易地抛到一边。“我想与你一同战斗。”默念着这样的话，下定决心。

伊丽莎白却放开了他的手。

哥伦布正想张口说话，冰冷的湖水却忽地灌进他的口鼻，一直涌入肺部。他不得不挣开伊丽莎白向上浮去。直到脑袋钻出水面，才大大地喘了口气。

灼烧般的热度又回来了。

“伊丽莎白……？”他终于得以把问题问出口。但是湖水推着他一直到岸边去。哥伦布不会游泳，更不懂得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接近伊莉莎白。他听见汹涌浪潮里沉稳的声音：“沉睡于此地的冰封之国的族民啊，原谅我打扰你们的安眠。请你们听我的祈求，这是我的愿望，更是决心。请赐予我海神之力，把雨水送到这片森林的上空。请把月亮湖交还给精灵之森。这里虽然已没有精灵在歌唱，但还未曾被远古的种族彻底遗忘。请把生存的希望留给我们。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苦难，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如果是神赐给我们的考验，我们愿意忍受这些，直到死亡来临……直到世界的尽头……”

伊丽莎白·林奈蜷缩于水中，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口。

以祈祷的姿态诉说着他的愿望。

他们的愿望，原本就是相同的。哥伦布忽然想要大声地告诉她这件事。

“哥伦布，”伊丽莎白在湖水里扬起头，她的目光穿过寒冰和烈焰的屏障，定在他的身上。哥伦布知道在她的眼里，两人之间的距离要比实际近上许多。“请你帮助我。”这次哥伦布不需要她的引导也明白该怎么做。月亮湖的四周，火焰从来就没有停止燃烧。他可以轻易地借用火的力量，把热度导向她的方向。冰和火碰撞到一起，激烈地交战。于是，浓雾就从他们这里开始弥漫。一瞬间，哥伦布眼前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在笼罩着森林的白雾里，他听见了海潮的声音。

雾气不久以后就消散了，哥伦布发现月亮湖的水位正在迅速降低。他才恍然，他们已经把月亮湖的水搬上了天空……半空中不断聚集在一处的乌云就是证明。雨水降下来，落入火海就变成蒸汽。湖水很快就枯竭了，但是雨仍然没有停。森林的温度正在降低，这场大火终究会熄灭。哥伦布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打在他身上，带来极细微的疼痛。那是带着咸腥味道的沙粒。——西风正从海上刮来。

“我们能做的事，已经做到了吧？”哥伦布轻声问着。

因为没能得到回答，他走得更靠近湖底一些。原本的碧色变成空洞的黑暗，连火光也照不进它的深处。

幸好哥伦布知道那里有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踩着湿冷的泥水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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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布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越到深处，就离光亮越远。不过黑暗里确实有什么在发光……低下头仔细查看，身前猛地出现一双绿幽幽的眼瞳。

他才不肯承认自己被吓了一跳。“德布罗意。”

“没想到你们还会回到森林里来。”黑猫的语调酸溜溜的。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是为了伊丽莎白么？”

“是啊。”黑猫瞪大眼睛，毫不掩饰它对哥伦布的轻蔑，“伊丽莎白早就说过，当‘蚀’来临的时候她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我想，如果她愿意用同样的方法继续活下去，我也许能帮助她……就像她以前帮助我一样。”

“她……”哥伦布混乱地说着，“还活着呀。”日蚀已经过去，太阳早就回来了。

黑猫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话，弓起身子盯着他。对视许久，忽然重重地叹气，“是因为你的缘故？——总之，那都是我看不到的未来，也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懒洋洋地走开。

“——等等！”哥伦布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黑猫抬起爪指指天空：“离开这处墓地，到上面去。”即使大火还在燃烧，“我本来打算在最后的最后，变回到我原本的样子陪她一程。但既然在这里见到你，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哥伦布沉默着。

黑猫优雅地回过身：“再会，骑士。至少我们的终点是相同的。”

“……神佑我们的家园。”

“不需要祈祷。”黑猫回答，“新教啊天主教啊，我都已经不相信了。我们祈祷的时候祂真的听见了吗？为什么要借异教徒之手来完成牺牲，来守护我们的家园？”摇摇尾巴，“话说回来，让一只猫去相信人类的神祗，这是不是太可笑了？”

哥伦布听说过它曾经身为人类的故事，不过他还是只能沉默。

黑猫同情地望着他：“不管怎么说，你只能继续往下走。月亮湖底非常寒冷，而上面的森林……很温暖。”躲开危险是身为动物的本能，但德布罗意似乎想要抛弃这种本能。或者说，它不知道还能躲到哪里去。道别之后，它头也不回地向火海奔去。

而哥伦布继续往深处走。

去往月亮湖底，伊丽莎白·林奈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