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幕 林间草地(3)（1 / 1）

哥伦布有些苦恼地交叠双手,：/

……伊丽莎白是人类,也就是说，和自己是同类。然而，她直视着他,回答：“我是异教徒。”这样冷淡的回应令他放弃了因渴望而生出的过分僭越的念头。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国是哪里。”思索了许久，哥伦布缓缓开口，即使他的满头红发早已告知伊丽莎白这个事实。“但是，我在王国里受洗，有了教名,成年以后还继承了养父的头衔和领地。在我心里,并不存在关于异国的记忆。神圣王国教化了我。所以，我以为……教化异端，并非不可能做到的事。”

“那意味着抛弃从前的自己。”伊丽莎白冷静地回答,“当时的你，还没有什么能够抛弃的。”

“现在的你，也没有了。”哥伦布焦躁地说出事实。

“还有冗长的记忆。……也有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坚持着的信仰。如果你希望教化我，那就是过分的狂妄。哥伦布，人类是不可能改变人类的。”

“……我放弃。但是，伊丽莎白，如果是信徒的话，就可以祈求神迹吧？并非向天父祈求什么难以办到的事，只是想让你和我们一样，能够在阳光之下过正常的生活，——虽然充斥着痛苦，但是总归还能抱有希望。就像那样普普通通的生活。”

（人类和人类能够相爱的生活。）

伊丽莎白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么我就坦率地说清楚吧。你们膜拜的神明，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

“——伊丽莎白！”

无视哥伦布的惶恐，伊丽莎白自顾自地说下去：“世界是由元素构成的，具体说就是地、水、火、风四种元素，它们就是世界的本原。而我们这些传承自上古时代的种族——冰封之国的族人，精灵，黑龙，还有岩石迷宫里的那些家伙，都明白这一点，或者说，如此地坚信着。至于你们的神……当人类膜拜祂时，祂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当人类怀疑祂时，祂就什么也不是。那不过是人类为了肯定自身而臆造的幻象。”

哥伦布无话可说。谈及神明，他们只能相信，而不能反驳。

更令他惊愕的是，即使伊丽莎白一直都是个异教徒，但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质疑神明。

与他截然相反，伊丽莎白从来都没有教化他人的想法。甚至都没有拒绝他带着黄金剑闯入森林。——即使她早就知道，在异教徒的森林里，阳光带来的并非苏生，而是消亡。

在哥伦布突兀地谈及爱情以前，她确实不曾嘲讽或是驳斥他的信仰。

信仰的不一致成为了爱情的阻碍，这实在太可笑。然而哥伦布知道一旦走出森林它就会确实地发生。他们决定联手闯入岩石迷宫，杀死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骑士可以回到王国成为屠龙的英雄，但伊丽莎白无处可去。比这更糟糕的是，他知道她的伤远远没有好。女巫用强硬的手法处理伤口，只能阻止伤势恶化却无法让它好转。哥伦布甚至不敢问她，等到他们离开森林，等到太阳出来，还有什么方法止血。（他是知道的。沉入月亮湖安睡，直到威胁她的阳光不再出现在世间。）从这个意义上看，失去永恒生命的伊丽莎白还不如普通的人类。

“……伊丽莎白。”哥伦布结结巴巴地说，“你不久以前才答应过……与我并肩作战。就算是信仰不同，也不妨碍我们成为……”有个名词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只好临时另找一个替代，“……战友。”

“那是因为我不想留在森林里等你。”伊丽莎白的手覆上自己的伤处，以此向骑士示意。黄金剑是蕴含着火之力量的宝剑，它刺入黑龙身体时会助长火焰烧得更加激烈，但刺穿冰时则会令它融化。那把宝剑造成的伤口，即使只是一处不太起眼的血痕，对于冰之女巫来说，也是致命的……

只要受到阳光的照射，就无法停止流血。

哥伦布也是因为对此有所预感，才会不自量力地夸口能战胜龙，而且还要求她等待自己回来吧。——软弱和坚强是同一事物的两面。既然是因为顾忌结界才不敢使出全力，那么，如果他得知伊丽莎白因之而死，复仇的心也能摧毁一切。黑龙诺亚希望与变得更加强大的哥伦布战斗，而伊丽莎白被迫帮助它实现愿望。

“我不想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死去。”伊丽莎白林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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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哥伦布在那么一个瞬间俯身望向半靠半躺着的伊丽莎白，他完全地察觉到她的脆弱。

伊丽莎白林奈的生命正在随血液一起流失。

越是如此，哥伦布就越觉得他有责任向伊丽莎白尽可能清晰地描绘杀死龙以后的未来，例如盛大的婚礼和忠贞的爱情。他没法向一个垂死的人说：“等你的心愿了结以后，就可以放心地去死。”只能说，“你可以活很久，让我们一起见证神迹。”而伊丽莎白反驳他，“我是异教徒。”

别爱我，因为我早就忘了爱情是什么东西。

别爱我，因为我活不了多久了。

别爱我，因为我是异教徒。

别爱我，因为你的爱情会把我送上火刑柱。

别爱我，因为我不爱你。

哥伦布并不清楚哪个才是伊丽莎白的真实想法。他只得叹一口气，更加地接近她。凝望着她藏在黑暗里的隐隐约约的轮廓，呼吸着掺杂有血腥味的冰凉空气，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

“伊丽莎白林奈。我不在意你比普通的人类多活了几百年，也不在意你哪天会在我眼前死去，留我一个人独自活上几年或者几十年。——至少今天晚上，别再找类似的理由拒绝我。”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上一句，“唯一能够令我放弃的理由，是你不爱我。而且今后也不可能爱上我。”

伊丽莎白的回应比他坚定得多：“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而不是拒绝。

真正摇摆不定的人，其实只有哥伦布而已。——原来如此。王国的骑士眯起眼睛。

他虔诚地跪倒在她身旁：“请你赐予我勇气，伊丽莎白林奈。”昏暗的月光让他看不清那张美丽的脸庞，但是，可以极为清楚地感觉到近处传来的温柔的呼吸。“请允许我……爱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不，比那更为长久地……直到我孤独地死去。”从他带着些狂热提出“吻她”的请求到现在，伊丽莎白不曾转过脸或者阻止他靠近，也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哥伦布到现在才意识到她没有拒绝过自己。“你可以爱我，但是别忘记我们的处境，更别忘记我是个异教徒。”这就是伊丽莎白真实的想法。

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沉下去，唇寻找着她的唇。

终于，探索般的游移变成了轻柔的碰触。

远离贵族小姐们喜爱的玫瑰香氛，能呼吸到的只有青草的味道。哥伦布在这样柔软的气息里渐渐地放松下来。伊丽莎白的嘴唇意外地温暖，带着一丝清淡的芳香，让他联想到冰融化之后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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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就在这个夜晚毁灭，那也没什么不好。

哥伦布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生出了如此邪恶的想法……用力地揉乱红发，努力地把暗夜里滋生的小小恶魔驱逐出脑海。日出又一次来临，现在伊丽莎白林奈已经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了。“你的力量还是留着去对付敌人比较好。对待同伴的话……要温柔。”昨夜他笨拙地弄痛她的伤处时，伊丽莎白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这么说道。而哥伦布听进去的只有“同伴”这两个字而已。

骑士在微曦中坐直身体时，耳边传来节奏异常躁乱的响动。

伊丽莎白蹇着眉头，同样讶异地望着他。

许久，自嘲似地一笑：“和森林失去了联系……想不到连我的感觉也变迟钝了。”

原来是入侵者闯入了森林。

“他们在找你。”伊丽莎白告诉哥伦布，“喏，在喊你的名字。”远远地向东边望去。——那是神圣王国的方向。骑士试图跟随她的目光，但是除了树林，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只得静下心来听着女巫的描述。“他们运来了大量的黑油，不过暂时还没有放火。应该是在等你出去。”

“是……神圣王国？”

“你比我清楚，哥伦布。”

哥伦布大致推断出目前的状况。王储奥古斯都等不及他的回音，决定率领军队进攻森林。按照他之前说过的办法……不管异教徒的森林里有什么，只要把它们统统消灭掉，问题就解决了。

“我得去劝他们停止这么干。这真愚蠢。”哥伦布既恼火又羞愧。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拉住伊丽莎白，“你跟我一起去。”要是奥古斯都不等他说话就采取鲁莽的行动，那留在森林里的伊丽莎白就危险了。骑士随即又想到，即使见到奥古斯都，也没有把握说服他。星岛王国的英迪娅公主也在森林里？——那只不过是个异国的公主。末世的预言与这里的异教徒无关，所以没有必要毁灭森林？——连哥伦布自己也不相信。如此劝说王储的话，意味着对王国的背叛。

何况……“我不走。”伊丽莎白说。

“谢谢你想要保护我的心意，但是你不需要如此做。即使受了伤，我还是拥有力量。”伊丽莎白表情相当严肃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就换成了哥伦布完全不了解的另一种语言。又是咒语……骑士专注地聆听她的声音时，女巫一反常态地把他拉得极为靠近自己。哥伦布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林间草地忽然刮起了狂风，只有她所处的风暴之眼，这一小块地方不受波及。

龙卷风直冲上天空。

树枝疯狂地哗哗作响。稍微细些的树木甚至被连根拔起，被卷起到高处，然后狠狠地砸向哥伦布看不到的地方。（或许就是神圣王国那一边的国境线。）风暴不久以后就平息，但是风向已经改变，不再是这季节常吹的东风，而是狂烈的西风。如果王储真的敢放火，大火烧尽森林之前大概会首先彻底吞噬掉他们的国家。

伊丽莎白林奈神色庄严地低声吟唱。

恍惚之间，哥伦布觉得她正在向谁诉说。“——你说什么？”因为听不懂她使用的语言，骑士自然地发问。

“是曾经居住在森林里的精灵。……果然，到最后森林还是需要他们来亲自守护。”伊丽莎白回答，“他们使用气系魔法，随意地操控风和雷电。我刚才履行了最后的契约，借用了精灵的力量，所以想要向他们致谢。”她有点落寞地笑着，“可惜，已经没有谁能听懂这些感谢的话语了呢。”

精灵早已消失了。而“精灵之森”变成了“异教徒森林”。

伊丽莎白林奈，还有她的冰封之国，也将在不久之后消失。

体认到这些的王国骑士忽然觉得心口泛起近乎疼痛的感觉。他亲眼见识到他们的咒语和魔力，但是这些奇迹不会再重现于这片大陆。伊丽莎白林奈是冰封之国最后的末裔，还有黑龙诺亚……它是最后的龙。

他们正在迈向不可逆转的死亡。

如果这是神和神之间的战争，那他的神，他的天父，是获胜者。

至少，在传说中的末世真正降临以前，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