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六幕 沼泽(6)（1 / 1）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斜斜穿入森林的时候，哥伦布醒了。

他几乎总是和阳光一起醒来。

耳边嗡嗡作响，刺骨的疼痛在手臂的伤处叫嚣，似乎是在告诉他“欢迎回到真实的世界”。哥伦布并不讨厌像这样的疼痛。这相当于在向自己确认——我还活着。进入异教徒森林的短短几天，他就数次遇到危险，——捕猎的狮子、魔鬼脚跟、沼泽章鱼，超越他自身的力量、□□、以及禁忌的魔法。大都是自找的危险，不过他没有什么愧疚之心。假如这些境遇能够让他了解森林，那就都是值得的。

不再有幻觉，钟声和赞美诗被真实的痛楚所取代。哥伦布眨眨眼睛，确认伊丽莎白•林奈正向他微笑。

“早安，骑士。”

“呃……”哥伦布忽然觉得头疼。他抬手揉揉额头，用手背挡住她的视线。不知为何，两人目光的交会让他心虚。“那个……伊丽莎白，我昨天……对了！你还好吧？”

“我一直都很好。”

伊丽莎白知道，毒液遗留下的痛楚仍然折磨着骑士。她伸手去拉他，试图帮助他站起来。这一次哥伦布没有丝毫犹豫就握住了她的手。掌心触感冰凉。他探询低温的来源，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一直到她那苍冰色的眼睛。

伊丽莎白静静地回望着他。

犹豫片刻，哥伦布弯下膝盖，亲吻她的手背。

伊丽莎白接受了这个礼貌的吻。

“……我看见了梦。”哥伦布沉默一会儿，开口说道。

“是怎样的梦？”

“太阳失去了光芒，只剩余一片寒冷，黑暗，荒芜。不再有阳光，也不再有声音。或许……那就是‘蚀’降临之后的世界吧。在那里，我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有着像你这样长的长发，还有和你同样颜色的眼眸。那个影子和整个世界一样孤独。——我猜想，那就是你。”哥伦布回忆着他的梦境。但他没有告诉伊丽莎白，类似的梦，从他踏上国境线那时就开始了。最初只是一片黑暗，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睡眠。然后在女巫的小屋里，梦境中出现了人影。昨夜，那个影子和眼前的伊丽莎白•林奈奇妙地重合在一起。他想了想，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那就是永夜吗？”

伊丽莎白哑然望着他。然后，低声回答：“每个人在梦里看到的都是自己内心深处渴求、或是害怕的事物。如果是你想要追求的，就若即若离，如果是你想要逃开的，就如影随形。这就是梦境。哥伦布，你也不例外。”

哥伦布迷惑了。“那么……梦境会变成现实吗？”

“那只是梦。”

“我……担心今后有一天，我们要为着梦里预示的未来而交战。”

伊丽莎白了然地笑了：“在那之前，我会证明你做的梦……是真的。”她垂下眼睛，“至少，天亮了，而你也已经从梦里醒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伊丽莎白，梦是真的，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它发生？——你知道，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实在不愿意与你为敌。所以才想要了解……关于你的国家的一切，那个预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是不是真的，还有，如果是真的……我们该如何拯救自己？伊丽莎白，我需要一个理由——反对王国发动战争的理由！”

伊丽莎白思索一会，“你不能阻止‘蚀’。你只能在那个重要的时刻来临之时，做出自己的选择。——而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无视他的焦灼，淡淡地颔首致意后，她转过身子，就要和黑猫德布罗意一同回到森林深处。

哥伦布捉住她的手臂，“等等——”他迅速搜索着合适的理由，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我们不是为‘魔鬼脚跟’而来的么，不如一起去找它吧！它生长在哪里？”

伊丽莎白从怀里掏出被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放到他的手掌里。哥伦布小心地打开，果然见到了浅绿色的块茎。“日出之前，我就找到了它。——既然看过了，就把它包好。要小心，光线的照也射会令它散发毒性。”

哥伦布的脸颊微微发红。原来伊丽莎白•林奈独自一人就做好了所有的事情。（当然，她得到黑猫德布罗意的帮助。）想要帮助她，至少是偿还她为自己疗伤的人情，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更糟糕的是，还给她添了麻烦。

没有什么别的话能说出口了。哥伦布觉得他没法再拖延下去，于是放开了她的手：“希望今后……还能见到你。”

作为王国的骑士，能够有机会保护她。

又或许，不仅仅是保护。

伊丽莎白•林奈静静地站立着。她是藏身于异教徒森林里的女巫，是站在王国对立面的敌方。这个认知令哥伦布极为不快。他又想起她曾经和自己背靠背地与沼泽章鱼战斗。（忘记那件事——她独自一人的话，战斗将毫无困难地结束。）只有当她信任一个人时，才会把她的背后交给他。是的，伊丽莎白是他的同伴，而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千金小姐。强迫自己相信这一点的王国骑士比以往更加迫切地希望有机会保护她。

至于“再见”二字，的确很难说出口。

“我……该走了。” 哥伦布向西方眺望，他甚至能隐隐约约地望见大海。（这必定是他的幻觉。）无论如何，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森林。王国的骑士找不到任何借口留在伊丽莎白身边，而且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留下。

伊丽莎白沉默许久，最后不置可否地扬扬手，“祝你好运。”

“笨蛋骑士要当心，别从马上摔下来！”黑猫补充道。听他这么一说，哥伦布才发现，脑袋还是有点晕沉沉的。好在这不算什么，即使是打起瞌睡他也相信自己不会坠马，他的白马和他的剑一样可靠。

“哼！”德布罗意显然是对骑士的自信感到不快，它吹吹胡子，伸爪拍拍白马：“你也要当心，别让笨蛋骑士把你压垮了！”满意地看到哥伦布哭笑不得的表情，黑猫转过身子向伊丽莎白邀宠似的咪呜叫唤，却发现她正仰头望着天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天空里没有痕迹。但黑龙不久前来过这里，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

哥伦布离开森林之后，那家伙大概就会追上去吧。

“关于龙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他？”骑士离开以后，黑猫问她。

“这也算是契约的一部分吧。黑龙追逐它的猎物，而我不能插手。——怎么了，德布罗意，为哥伦布感到可惜么？”

“毕竟，你救了他的命啊。”

“我没办法看着他在我眼前死去。”伊丽莎白幽幽地回答，“从离开故乡的那日起，我就已经看够了死亡，在海上，在森林里。”她趁着德布罗意低头沉思的时候，伸指在龙鳞上一抹，消去她之前残留的气息。

它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

“可怜的哥伦布。”黑猫夸张地举起前爪，“虽然他不够聪明，又总是给我们添麻烦。可是真正让黑龙厌恶的不是骑士而是黄金剑，那把剑又毕竟不是他的所有物……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发现伊丽莎白正在出神，黑猫慌忙补充道，“当然，当然，无论结果如何，都比你说你爱上他了要好得多！——爱情啊，说到底不过是种剧毒。”

德布罗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伊丽莎白察觉到黑猫想起了它自己的过往，于是温柔地抚过它的头顶，“……还对你的小公主念念不忘么？要知道，她现在已经是星岛王国的王后啦。——亦是一位待嫁公主的母亲。她的鬓边，或许也已生出白发了呢。”

“前王后。”黑猫忧郁地更正，“国王已经和她离婚了。——为了让他情妇的儿子继承王位。混蛋国王摆明了想要甩开那位公主，随便她嫁给谁。想到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孩子坐上王位，真替星岛王国的臣民感到悲哀……”

“是吗……？”伊丽莎白轻轻叹息。

“至少她现在还是一位公主殿下的母亲。——无论如何，总比嫁给一只猫好吧。”黑猫甩甩尾巴，“我现在啊，只想认识一只大眼睛的、乖巧柔顺的、喜欢整天蹭在我身边撒娇的……小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