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六幕 沼泽(5)(1 / 1)
伊丽莎白眼看着大雨浇上燃烧着的枯枝,“哧”的腾起青烟,很快地火焰熄灭了,烟雾也就随之消失。她把盛着章鱼心脏的罐子捧起来,揭开盖,紫色和青色的水光映入眼底,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没煮好?”哥伦布撑着眼皮问,这雨让他觉得冷。
“差得远呢……”
“雨什么时候能停?”即使雨停,重新生火也格外困难,哥伦布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把粗大的枝干劈开,从中取出干燥的部分。
伊丽莎白抬眼望望,她能看到的天空不比被丛林遮挡时更高一些。暗沉沉的乌云压在他们头顶,天色由阴暗转为完全的黑暗,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指望天气大发善心把自己从□□和困倦中解救出来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哥伦布问:“伊丽莎白,我们还有别的办法炼制解毒剂吗?”
伊丽莎白想了想:“我没办法在大雨里生火。”
骑士沉默着,或许这就是命运了。
他把白马唤到身边,抚着它湿淋淋贴在身上的鬃毛:“伊丽莎白,雨越来越大了……不如让它带着你找个遮蔽处吧,或者,现在赶回你的小木屋应该也来得及。”他把缰绳交到伊丽莎白手里,“它向来都很听话,今后也不会太麻烦你。”
伊丽莎白皱起眉头,她也察觉到骑士动作的僵硬。不安地询问:“你怎么了,哥伦布?”
哥伦布苦笑:“我……动不了。”双腿已经失去知觉,抬起手臂也要费尽全身力气。身躯沉重,但是脑子里的思绪轻飘飘的而且杂乱无章,似乎有种名为“灵魂”的东西在祈求解放和自由。
“伊丽莎白,你站起来。骑上马。——别告诉我你不会骑马!”哥伦布发现伊丽莎白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过。和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她不打算听从他的建议。于是哥伦布着急了。
“别担心,雨水能洗掉溅到我身上的墨汁。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所以,不像你那样——”女巫轻轻叹一口气,“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哥伦布。”
“……如果担心有用的话。”哥伦布回答。
伊丽莎白噗嗤一笑,站起身,面对面地俯视着哥伦布,水滴顺着她的长发打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她仔细察看哥伦布的脸,他的眼瞳有些混浊,笑容是惨白的颜色。虽然雨水也起到了清洗的作用,不过毒性仍然留在骑士的体内,而且从皮肤深入到血液。
“你的情况相当危险,骑士。”
若不是大雨模糊了视线,伊丽莎白就应该能看见他眼底迅速黯淡下去的光。哥伦布沉默片刻:“……幸好你没有危险。”让一位女性因他的缘故而受伤,对骑士来说实在是件丢脸的事。所以看见伊丽莎白的笑容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使明知道这种懈怠是致命的。
伊丽莎白淡淡地说:“我没事。但我也帮不了你。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哥伦布回答:“伊丽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保持清醒。”
两个人都轻声笑起来。敛去笑容之后,女巫说:“哥伦布,如果你坚持做一个信徒,就向你的神明祈祷,让雨尽快停下。否则……”她顿了顿,但是哥伦布并没有出声,他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眼帘半垂,似乎在思考。“在我看来,哥伦布,这场雨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哥伦布无奈地笑笑:“主的慈悲,在于祂的一视同仁。”并不会因他是神圣王国的第一骑士,又或是受到教皇祝福的虔诚信徒,就解救他。
“也就是对所有人残忍。”
“伊丽莎白,我不能到了这种时候才乞求主的怜悯。我可以自救,是不是?用什么方法?”
伊丽莎白垂眼望向骑士的腰间,黄金剑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你可以试着召唤火焰。——就像异教徒所做的那样。”
“我能做到?”哥伦布扬眉,“我不是异教徒。”
伊丽莎白不理会骑士宣称他的信仰。她伸出手,但是在碰到黄金剑的瞬间又缩了回来,它太烫了,即使隔着剑鞘也能逼退她。“你的剑里封印着火,骑士。”
哥伦布迷惑了:“你是说……魔法?”
“火元素的魔法。哥伦布,这些魔法和你们的神圣的天主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远古之神所创造的咒语,是精灵们在世界之初所使用的语言——也就是所谓的,异教徒的语言。”伊丽莎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唇角勾起一弯若有若无的弧度,“精灵……他们的历史,可是要比你们所知的神明更加久远呢。”
伊丽莎白向他解释元素魔法的由来,还有精灵的力量,哥伦布只能怔怔地听。沼泽章鱼的毒液似乎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只能觉得震惊。
王国宝剑的力量……竟然来自异教徒?
怎么可能,那是最神圣的力量,是阳光!
在神圣王国里它明明是受到神明祝福的阳光之剑!
但是哥伦布只听见“诅咒”这个刺耳的字眼……“火系的魔法被森林禁止、诅咒,因为我们都害怕火焰。”伊丽莎白•林奈轻柔的语声缓缓飘过。“我们厌恶阳光,也是同样的理由。”
骑士摩挲着宝剑,他感到真实的热度。
辩解十分无力:“剑的力量……源于阳光,而不是什么元素魔法。”他也没法回答女巫随之而来的问题:“那你是否知道,阳光又来源于哪里,哥伦布?”
“阳光是……燃烧的火焰。”伊丽莎白•林奈告诉他答案。
她拉起哥伦布的手按在剑柄上,强迫他拔出宝剑。口中开始低声吟唱,于是骑士就看到微弱的火苗从剑尖处升起来。“跟我重复。解开黄金剑的封印,然后,你就可以获得它的魔力。”伊丽莎白尽可能清楚缓慢地念出咒语,然而骑士并没有在听。
“即使亲眼看见事实,你也还是不肯相信么,哥伦布?”
哥伦布无法相信,他只是开始怀疑了。怀疑王国的宝剑,还有宝剑的荣耀和传承。当意识到自己的疑惑,他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厌弃的情绪。“为了活下去……连坚持信仰的勇气也丢掉了么?”他苦笑着问自己。
“你错了,哥伦布。”伊丽莎白•林奈冷冷地说,“怀疑比相信更需要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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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过程如何,火终归是生起来了。
雨仍在下。乌云遮蔽了阳光。而在阴暗的异教徒森林里,橘红色的火焰由黄金剑的剑芒而生,在雨滴织成的帘幕间晃动,跳跃,仿佛是在嘲讽哥伦布的无知。
那的确是魔法。
黑猫扯着女巫的裙摆尖叫:“伊丽莎白,我们离黄金剑远一点!我都要被蒸熟了!”伊丽莎白微微笑着放开哥伦布的手:“德布罗意,帮我把罐子拿过来。”
森林和沼泽的交界处,哥伦布独自坐在树旁,轻声念着刚从伊丽莎白那里学会的咒语。他解开了黄金剑的封印,在雨里,用古老的精灵族的语言点燃了它。现在他无法否认宝剑“神圣”力量的来源了。当德布罗意把半成品的药剂递给骑士时,他已经作出了选择,决定帮助伊丽莎白完成解毒剂的制作:“我会活下去。”然后,再考虑信仰和真实的问题。
“这咒语听上去真沉闷。”黑猫打着呵欠说。不过,即使是最沉闷的咒语也有能力穿透雨帘,灌入它和女巫的耳中。决定魔法力量的不是声音的大小,而是心灵的集中力和与自然沟通的能力。
“他学得很快。”伊丽莎白抱着膝盖远远望着骑士的侧影,“如果不是他执意要了解咒语的含义,复述两三遍就够了。”
“咒语还有含义?”黑猫感兴趣地问。
“当然。——说是咒语,其实也是一种语言,我们使用它来请求元素的回应。德布罗意,以前,我们在冰封之国所使用的魔法,也是同样。只不过那是水系的魔法。”
“包括在‘蚀’来临之时召唤永夜?”
“……包括召唤永夜。”伊丽莎白沉默了许久,终于把黑猫的问题重复了一遍,用肯定的语气。哥伦布没有听见他们的问答,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获得和冷雨抗衡的温度。
最后,雨停了。星星出现在洁净的夜空。
哥伦布盯着罐子里褐色的液体,魅惑的光彩已经和毒性一起消失了。“外表光鲜的东西多半有毒,这样的颜色才是安全的。”伊丽莎白仔细鉴定之后,做出了如此的结论。于是哥伦布一口气把液体灌进喉咙。
“难道你也有毒么,伊丽莎白?”骑士嘟哝着,他嘴里又酸又苦,这解毒剂的味道比看上去还要糟糕……但是效果出奇地好。哥伦布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他猛然拉住伊丽莎白,“我想尝尝看……”
哥伦布的脸在女巫的眼前无限放大。几乎要触到她了,他却“咕咚”一声倒了下去。黑猫跳过来,半是同情半是兴灾乐祸地说:“真险!”伸爪拍拍骑士的脸颊,然后满意地告诉伊丽莎白:“他只是累得睡着了,这个笨蛋!”
“让他睡一会吧,德布罗意。天快亮了。”伊丽莎白回答。
“那你呢,伊丽莎白,在等什么?”黑猫顺着伊丽莎白的视线向北望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天空是茫茫的青灰色,带着日出之前特有的躁动和期待。追问了好几遍却仍然没有得到答案,它索性扒开女巫握紧的右手,漆黑的鳞片出现在她的掌心。
比起德布罗意上一次看到它,龙鳞的光泽更加深幽。伴随而来的隐隐鸣动之声,也更加令人不安了。龙就在他们附近。而且,怀有恶意。
“伊丽莎白!”黑猫愤怒地叫道。
“……如你所想,德布罗意。”女巫疲倦地叹一口气,“黄金剑的封印一旦解开,无论龙在哪里,都能感应得到。它已经离开了岩间迷宫,也许,正追着宝剑而来。”
“如果黑龙发现那个笨蛋解开封印,使用禁忌的魔法,只不过是为了在雨里烧开水,不知道它会作何感想?”黑猫不屑地说,引起伊丽莎白一阵低笑。“黄金剑是凶器——”她随即正色说道,“那是一把屠龙的剑。”
“所以,黑龙是来复仇的?”
“不如说是防患于未然。”
在危险成为事实之前就扫除潜在的威胁,这几乎是王国和异教徒们共同的行为准则。黑猫了然地点头,叹气:“可怜的笨蛋。”虽然是王国的第一骑士,哥伦布和龙的实力差距,就如同一只饿了三天的老鼠和一只像德布罗意这样聪明敏捷的黑猫的差距。他在黑龙面前毫无胜算,即使有了黄金剑也一样。不过让黑猫忧心的人并不是哥伦布,它问:“伊丽莎白,你打算怎么做?”
“我在等日出。”伊丽莎白望着不远处还在熟睡的骑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