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六幕 沼泽(4)(1 / 1)
篝火燃起来了。哥伦布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火焰旁,疲惫不堪的身体渐渐变得温暖。四周安静了片刻以后,伊丽莎白•林奈的语声在他耳边响起:“沼泽章鱼的心脏只是我们需要的一种原料,真正要做出解毒剂,还得等上好几个小时……”重伤的王国骑士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他从一开始就觉得那声音温柔而美好,不啻于治愈的白魔法。
一只陶碗递到他的唇边。骑士就着伊丽莎白的手臂半支起身,小口啜饮她提供的饮料。那是澄清的深褐色液体,入口苦涩里带着一点点酸味,仔细回味时却能品尝到奇特的芳香。喝下小半碗这种怪异的饮料后,哥伦布感觉自己变得稍稍有精神了一些。
他紧紧盯着伊丽莎白的双手。
那双手臂相当瘦弱,哥伦布看不出隐藏在其中的冰冷的力量。而他也觉察不到伊丽莎白远远低于常人的体温。或许是身边跳动的火光驱散了寒意吧。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上面大片的灼伤痕迹所吸引。方才还是通红一片,而现在,上臂处的绯红渐渐退却,变成了交织着苍白和浅灰的瘢痕。——和她那颓然垂下的长发一样,都显出无生命的颜色。
这有损于她的美丽,哥伦布愧疚地想。
一切都是黄金剑的缘故。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伊丽莎白•林奈只要碰到黄金剑,就会受到灼伤。如她所言,阳光的确是她害怕和厌恶的事物。哥伦布已经知道这一点。与伊丽莎白背靠背地面对沼泽章鱼时他已决定不动用黄金剑,然而,——那是她的决定。
于是骑士不知道该不该道歉,或者道谢。
伊丽莎白•林奈无法在阳光里生活。这个结论让哥伦布没来由地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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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德布罗意骑着白马回到了他们身边。
伊丽莎白看见它之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帮我找些泥根草来,再拿些清水,德布罗意。要快一点儿,我们的时间不太多了。”黑猫对此早已做好了准备,献宝似的捧出一个罐子和一束开着黄花的小叶植物:“这东西可真不好找!”它装模作样地叹气。
伊丽莎白把心脏和泥根草一起丢进罐子里,然后就远远地离开火焰,她靠着树坐下,也许是太累了,渐渐地合起双眼。
黑猫忽然跳到她身上,猛力拍醒她:“伊丽莎白,别睡!”
“……嗯。差一点。”伊丽莎白虚弱地笑笑。
“你也中毒了?”
“不小心被章鱼的墨汁溅着而已。”
“而且,你居然还被阳光灼伤了!——伊丽莎白,怎么会弄成这样?用北极光环把沼泽章鱼变成一大团果冻,再取出它的心脏,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啊,连我都做得到!”
伊丽莎白向身旁明显陷入呆滞状态的骑士一瞟,黑猫立即就明白了。
“他打断了你的吟唱,这个笨蛋!”
“……是这样吗,伊丽莎白?”哥伦布窘迫地问。
“——两次。”伊丽莎白回答。他那次过于急躁的出手,还有他激起了章鱼的愤怒,却没能独力抵挡它的全力攻击。
“而且还害得你中毒受伤……”
“是啊。”伊丽莎白并没有否认骑士带给她的麻烦。
“原来,是你救了我。”哥伦布沮丧地说。伊丽莎白•林奈,这个来自冰封之国的异教徒,又一次救了他。哥伦布在神圣王国里向来扮演保护者的角色,但是在森林里,他变成了被保护、被拯救的一方。“我战胜了沼泽章鱼”这个想法现在看来有点可笑。他的剑,他那些自以为傲的体恤心和勇气,都算是什么呢?
“或许吧……不过,你不是在决斗,也不是在和敌军作战。你永远也没有办法战胜自然,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生存下去。骑士阁下,既然你想活着离开所谓‘异教徒’的领域,就必须暂时放弃你的信仰……”
伊丽莎白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骑士似乎打起了瞌睡。“……哥伦布?”
哥伦布甩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如果你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过来。”黑猫警告他。
“是啊。章鱼的心脏至少要和泥根草一起煮上一夜,才能去除它本身的剧毒。所以你必须坚持下去。今天晚上,绝对不能睡觉。”
“……我们。”哥伦布忽然说。
他勉强挪动了几步,坐得离女巫更近一些:“但我实在很困,伊丽莎白,不如你唱歌给我听。”
伊丽莎白一怔:“啊?”
“至少要让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我不会唱歌。”
“伊丽莎白,别骗我了,你知道么?我曾经在国境线上听见你的祝祷。那样美妙而充斥着魔力的声音,我一直都记得。所有的女巫都懂得吟唱,不是么?”
“那不一样,哥伦布。”伊丽莎白轻笑起来。
“唱吧,什么都好。——比如,你故乡的歌谣。”
“故乡……”伊丽莎白陷入了沉默。沉默之后仍是沉默,她不会是睡着了吧?哥伦布心中的疑虑逐渐转化成担忧时,她终于开口了。
低缓的节奏,沉抑的调子,大概是首忧伤的歌曲。她的声线略嫌沙哑,虽不够柔媚,却带着奇特的磁力。然而哥伦布不明白歌词的含义。片刻之后,他就突兀地打断了似乎已经沉浸在忧伤回忆里的歌者:“伊丽莎白……即使是非常美妙的歌声,听不懂的话,感觉就像是催眠曲。”
伊丽莎白不禁失笑,这大约不是叙述事实,而是威胁了。“那就翻译给你听吧,哥伦布。不过,别以为黑魔法的咒语也能翻译成你们的语言。”
骑士轻轻点了点头,伊丽莎白再一次唱出相同的曲调。
海平线上水天茫茫
夜色早已吞噬落日霞光万丈
黑暗的怀抱邀我沉沦
我接受邀约,心甘情愿,即使
再不能欣赏古树的晚妆
也听不清倦鸟哀鸣的悲伤
还有谁在风中轻声歌唱
与我同样,此刻,最后一次
歌唱我们再也无法回到的家乡?
……
哥伦布沉默了许久,才得以从令人迷醉的歌声里回到现实。
望着安静地坐在身旁的女巫,他忽然生起强烈的愿望,想要更多地了解她,还有她的国家。——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冰封之国。湮灭于数百年前的冰封之国。与预言中的“蚀”和永夜有着极大关联的冰封之国。
“伊丽莎白……?”
“什么?”
“你的故国……究竟是……”
“我来自冰封之国。那里很冷。” 伊丽莎白神色清淡地回答。这个答案令哥伦布有片刻的恍神。毕竟,自己应该是事实的猜想,和听到她亲口确认,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别。
“我们的国家,在北极星之下。”
伊丽莎白•林奈并没有避讳谈及她的故乡。
她的国家是怎样灭亡的?他们是怎样找到这片异教徒的森林,又是怎样安定下来?哥伦布没有继续追问。关于这些过往的记忆不可能美妙。他望向伊丽莎白的时候发现她也在用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回望着他。然后,两人分享了沉默。
过了许久,伊丽莎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片森林,就是我们最后的落脚之地。”
“离开故国、踏足这片大陆的旅途,一定很漫长吧?”
“……漫长极了。我们每天都向海神祈祷,望祂能令我们忘记时间,然而,最后,是时间忘记了我们。”
“那个国家——大陆极北处的国家,冰封之国,究竟是什么样子?”
“寒冷,荒芜,以及漫长的夜晚。在那里,我们从未见过温暖的阳光,也未见过丰沃的花草树木。[注1]”
“——纯粹的黑暗?”
“不。我们能看见光……各种颜色的、在黑夜上空肆意飞舞的流光。相信我,哥伦布,在你们的国家,不可能见到那样美丽的光晕。它只属于黑夜,是我们在经受考验之后,被赐予的奖赏。”
“有多么美丽?”
伊丽莎白•林奈忽然轻轻地笑起来,这一刻她的笑声比所有话语都轻柔。“哥伦布……描述早已不存在的事物,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啊。”
“但是我希望了解——”
“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伊丽莎白再一次打断了他,“我们不需要倾听,更不需要怜悯。现在的我们啊……只希望能够不受打扰地生活下去。被流放,以及,被遗忘。”
然而,这恰恰是王国无法做到的。
伊丽莎白似是不经意地抚过王国骑士的佩剑,她触到剑鞘上的刻痕。“每一个死于剑下的亡魂,都被你铭刻在这里了吗,骑士?”
哥伦布惊讶地望着她。在剑鞘刻下痕迹以纪念异教徒,这是他的秘密,王国里除了王储奥古斯都之外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然而在森林里,伊丽莎白轻而易举地窥破了他。“——你怎么知道?”
“我从你的剑上读出了灵魂。他们已经成为剑的一部分。你知道,哥伦布,刀剑的荣耀总是藉由这种方式传承。”
“荣耀么……”哥伦布的语声低下去。他似乎是困了。伊丽莎白从他的回应中听出疑惑。过了很久,他貌似坚定地补充道,“我的剑下,不杀无罪之人。”
他宁愿划伤自己的佩剑,也还是要杀死他的敌人。——还在她的小屋里时,伊丽莎白曾经帮他疗伤。除去他的铠甲后,她看到他手臂、肩上、胸前,还有腰间的伤疤。那些伤疤并非是在宣扬丑陋和痛苦或者别的什么,只是无比狰狞,仿佛正夸耀着自身的存在。对王国的骑士而言,那就是他们的勋章。哥伦布也为此感到自豪,“能在我身上留下伤疤的对手,他们都比我伤得更重。”
她从他身上看到许多和其他王国人不一样的地方,可是,也许还是无法改变他。
伊丽莎白垂下眼帘,她的睫毛扇动着,嘴唇却终究还是合上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哥伦布忽然感到有凉凉的液体滴上自己的脸颊。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刚才那一瞬间,或许,只是错觉吧。
“怎么了?”女巫的语调没有起伏。液滴愈加密集,甚至开始敲打骑士的铠甲。密林里,一下子就响起哗啦啦的鼓点声。
“真不幸啊……下起雨来了。”
叙述事实的同时,伊丽莎白伸出右手,将豆大的雨滴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