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六幕 沼泽(3)（1 / 1）

骑士非常清楚，手中佩剑已经对沼泽章鱼造成怎样的致命伤。

但是它毕竟还没有倒下。不仅如此，它的攻击更为气势汹汹，夹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失去幼仔的愤怒，以及在哥伦布剑下遭到重创的愤怒。不过是离开沼泽就无法生存的软体动物，此刻却化身为夺人性命的鬼魅。或许是在它的庞大体积和威势下察觉到自身的进退失据，更或许是感受到它的仇恨的缘故，哥伦布发现眼前的沼泽章鱼比之前遇见的狮子更加可怕。即使作为武器的触须已经失去一半，但是剩下的随便哪一只，只要拍中骑士，就将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即使骑士明白地知道，这是尽全力的一击，也已经是最后的一击。

但他就是无处可避。

依赖着绝望之中生出的意志力，抬起早已麻痹的手臂护住要害。然后，就只能任由粗壮的触手挟着千钧之势地击中他的肩膀、胸腹和腰侧。受到强大冲击的骑士，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然而，他只是向后退了半步。当他意识到背后还有另一个人正在和他一起抵抗章鱼时，他告诉自己，必须勉力站住。

很奇怪，明明是受了很重的伤，但他竟然无法察觉疼痛。这自然是沾染章鱼的毒血所致。哥伦布不禁失笑，——这弥漫至全身的麻痹感究竟算是伤害，还是恩惠呢？

当然，哥伦布并没有白白受伤。

他的细长佩剑也在同一时刻刺入了正面攻来的触手。剑身整个埋没在章鱼柔软的躯体内部，深紫色的有毒黏液（那就是软体动物的血）顺着剑柄不住地向下流，从伤处到泥土的地面，拉出一条时断时续的细丝。

沼泽章鱼变得更加急躁和愤怒了，一只触腕恶狠狠地击打被佩剑贯穿的那只，恶狠狠地把剑甩离它那臃肿不堪的躯体。铁剑落在湿地上，没有声响。而麻木和迟滞感让哥伦布无力去捡回他的剑。

王国的第一骑士就这样失掉了武器。

随后章鱼又一次扫中他。骑士做出的最后努力是伸手去抓那些狂暴舞动着的触腕，但是章鱼也在尝试着捕获他，而且它的力气要更大一些，比起中了毒的哥伦布，动作也更敏捷一些。

章鱼卷住了他，把他向上提。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它拖着骑士向后退。

后面就是沼泽的方向。沼泽章鱼即将在沼泽里死去，而它想把半死不活的骑士一起拖入沼泽。

“喂，”哥伦布竭力呼喊，但他的声音微弱地连自己都听不清，“伊丽莎白……”

女巫正在以她的方式作战。——她在他身后吟唱，已经有好一会了吧？哥伦布期待着她的魔法，虽然不明白她使用的究竟是哪一种魔法。也许她可以冻结住沼泽章鱼，等冰封般的寒冷夺走它的生命，再把它软趴趴的尸体扔回沼泽。也许……至少，她可以像昨天那样造出结界，保护她自己不受伤害吧？

“伊丽莎白，我听不见你的咒语……”

他并不知道，事实上，伊丽莎白•林奈已经停止了吟唱。

好吧，哥伦布迷迷糊糊地想，无论如何，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意识到章鱼已经不再攻击他们，而且马上就会死掉，哥伦布忽然觉得自己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在他想要闭上双眼好好休息一会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闪而过的阳光。

于一瞬间照亮了幽暗的森林，也照亮了伊丽莎白•林奈苍白的脸。

那是永远不会照射到异教徒森林的、灿烂的金色光芒。

哥伦布讶异地睁大眼。还未作出反应，他又从半空中摔到地上。

身子重重地一顿。同时，他还发现腰间已不见了黄金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原来是伊丽莎白斩断了那只丑陋的触腕。——魔法还未准备完成，骑士已经陷入了生死交关的危险之中。于是伊丽莎白取走了他的黄金剑，挥剑，解救了他。

“站起来，骑士。”伊丽莎白•林奈的语声低柔，但是不容置疑。

“我……”哥伦布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站起来，哥伦布。这把剑……我没法再执剑了。”——为什么伊丽莎白的声音带着些许焦急？

伸出手，勉强地攀住伊丽莎白，哥伦布看见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满满的都是通红的烧伤痕迹。而且，那只纤细的手，在碰到他时猛地瑟缩了一下。“别碰我。”伊丽莎白不快地蹇着眉头。她那一头美丽而富有生命力的银发正渐渐地失却光泽。还有她的脸庞也变得通红……

黄金剑的锋芒，有着阳光一样的热度。因此灼伤了她。

伊丽莎白把黄金剑交到骑士手里。他本能地握紧剑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作为王国的圣殿骑士，他怎么也不会在一位女士的面前倒地不起——就算是受了再重的伤，也不应该罔顾她的请求。

“握紧你的剑，骑士！”伊丽莎白•林奈急切地喊道，“刺穿它的心脏！在它回到沼泽以前，杀死它！”

哥伦布没有犹豫就照着她的话去做。

他拉住沼泽章鱼拖在身后的只剩下半截的触手，借它的力，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宝剑也随之刺出。

——可是章鱼的心脏在哪儿呢？

哥伦布只能凭着直觉随意刺出一剑，然后又是一剑。剑从沼泽章鱼柔软的身躯里拔·出·来时，大量绛紫色的液体随之喷涌而出。

他刺中了。

或许黄金剑真的受到神明加持也说不定，至少这一次，骑士的运气出奇地好。

得到伊丽莎白的确认之后，他再也撑不住了。就这么握着黄金剑，倒在潮湿的泥地里。

沼泽章鱼在他的身旁瘫软成一团。覆于体表的泥浆迅速干结、剥落，露出来的表皮交织着如彩虹一般的颜色。然后，随着生命体征的消失，色彩黯淡下去。哥伦布忽然意识到，对生活在沼泽的泥浆里的章鱼来说，还活着的时候不会有谁看见它的真实模样。那斑斓的色彩究竟是为谁而展示的呢？

“它有三个心脏，幸好我们只需要一个。”伊丽莎白气喘吁吁地说，她还没从黄金剑造成的灼伤中恢复过来。

她走近章鱼，确认了它的死亡之后，便用随身携带的短小匕首剖开尸体，小心翼翼地取出另一颗完好无损的心脏。它仍然有规律地跳动着，不过很快就在女巫的掌心凝结成冰。

“你中了毒。它的心脏是唯一的解毒剂。如果放它回沼泽，你就必死无疑。”伊丽莎白解释。发现哥伦布仍然无力地躺着，她索性坐到他身边，还把手里的已经冻结的心脏拿给他看。

哥伦布好奇地望着他的战利品。

由于中毒的缘故，他的脸涨成紫色。不过仍然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这么说来，我赢了。”

女巫不满地答道：“还没有。如果你在解毒剂制作完成之前睡过去，那就再也没法醒过来。” 伊丽莎白收集枯枝，并且把它们堆积起来。大概是忆起了方才的战斗，她的语调有些迷惑，“——哥伦布，你这样拼命，真的只是为了胜利吗？”明明可以避开沼泽章鱼那记拼尽全力的攻击，他却硬是要站在她身前挡下。要不然，也不会真的受到重伤。

哥伦布是位优秀的骑士，不过，似乎有些愚蠢。

伊丽莎白这么想着，在堆成一堆的枯枝上铺好了干草。完成这些之后，她取出火石互击。

火苗“腾”地窜起来。

伊丽莎白拍掉手上的灰尘，继续问道：“就算是为了胜利，也没有必要硬碰硬地和沼泽章鱼正面对抗吧？——我以为王国骑士至少有身为高等动物的自觉。”

“这个啊，”哥伦布不在意地说，“是因为你在我后面。”

伊丽莎白怔了怔：“为了保护我？”

哥伦布顺着她的发问作出肯定的回答，这才想起女巫大概不需要他的保护，脸上稍稍有些发热。（也许这也是中毒的缘故。）果然伊丽莎白说：“我随时可以离开，也可以用结界把自己保护起来。”

“呃……可我毕竟是胜利了，不是吗？”

“森林里没有胜负，只有生死。”伊丽莎白•林奈反驳道，“在我们这儿，活下去就是胜利。——只有生存才是绝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