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六幕 沼泽(2)（1 / 1）

粘稠的墨绿色泥浆在他的眼前翻滚，混杂着落叶、枯枝以及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残骸。气泡不住上浮，破裂时却发不出声响，似乎连声音也被这流动着的坟墓吞噬了。然而，沉默的沼泽远远不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哥伦布注意到生长在脚边不远处的低矮植物，它们有着丛生的绿叶和紫、黄、橙三色相间的硕大花朵，过分鲜艳的颜色散发出强烈的“生人勿近”的讯息。

黑猫直接抓住了口衔，强迫战马撅起前蹄，它几乎踩到那被称为“霸王花”的奇异植物了。

“后退，你这个和哥伦布一样笨的笨蛋！”德布罗意高声叫喊。

它们身后，随即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

哥伦布总算赶到了。

白马遵从了哥伦布的命令。但它转身时，扬起的泥浆仍然溅到了花朵。只一瞬间，花瓣就变成了紫黑色，迅速收缩，接着又猛然张开。凭借这次剧烈的反应，霸王花把花心里的液体全部喷射出来，白马的后腿处立即就染遍了暗褐色的斑点。

白马大幅甩动后蹄，但是没有用。哥伦布发现那些褐斑竟然都是活物——体型相当微小的章鱼。它们伸出带着吸盘的触须，紧紧黏在它的身上。骑士只能拉紧缰绳，制止白马伤害自己的行为。幸运的是，他的剑挥动得很快，而且足够准确。

每划出一道冷光，便有一只章鱼被砍成两截，应声落地之后，细长的触须反而更加激烈地蠕动。致命的断口处流出暗紫的粘液——也许这就是是沼泽章鱼的血。

真是令人厌恶的颜色。

“小心，它们有毒！”黑猫尖声提醒，不过哥伦布没法顾及那么多了。粘液四处飞溅，即使他戴着铁手套和护臂，液体还是钻入缝隙，接触到他的皮肤。直至所有八只触须的怪物都被砍成两半，他才发觉小臂火烧火燎的灼痛。

“喂，你还好吧？”这样问着战马的时候，哥伦布摘下右臂的护具。

他终于发现了异样疼痛的来源——从手腕开始，黑色的创面像斑纹一样延展开去。

不祥的斑纹，是“毒”的特征。

疼痛不久以后就淡化了。然而麻烦的事情才刚开始。右手的其他所有感觉也随着痛觉一起渐渐钝化。哥伦布的知觉正在丧失。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中毒加深的征兆。然而，因为伊丽莎白就在身边的缘故，骑士并没有失败甚至死亡的觉悟。伊丽莎白•林奈能够治愈他的伤口，还有沼泽章鱼的毒，她也愿意像之前那样治好他。至少骑士对此确信不疑。

“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吧？”他无奈地苦笑着，问伊丽莎白。

看到战马并没有中毒的迹象，心里多少觉得安慰。

果然人类的身体格外脆弱，所以才需要铠甲，护盾，以及长剑。

然而，伊丽莎白并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她缓缓地走到他的背后。

“注意前方。”离开哥伦布的视线之前，她这样说。

哥伦布打消了回头看她的念头，听见女巫声音的同时，他也惊异地发现，沼泽又一次起了变化。

沼泽的中央缓缓隆起。体积庞大的不明团状物开始向他们移动。

“那是什么——？”哥伦布叫道。片刻之前他还以为他们已经摆脱了危险。

伊丽莎白•林奈没有回答他，而是用骑士从来没有听过的冷峻语调命令黑猫德布罗意。“德布罗意，骑着白马快走，离我们尽量远一些，直到你确定安全的地方，才可停下。之后，就在那里等我。”

“我们就不能一起离开么？”

发问的是哥伦布，黑猫什么也没说，它忠实地听从了伊丽莎白的指令。

德布罗意和白马很快就消失在密林里，直到他们不再出现在视野里，威胁着骑士和女巫的生物离他们仍有相当的距离。哥伦布不禁感到疑惑——即使难以击败它，逃走至少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不一起逃走呢？

伊丽莎白解答了他的疑问：“你必须杀死它。”

“‘它’是什么？”

“那是一只成年的沼泽章鱼。你刚才杀死的，全都是它的幼仔。——由于幼仔不能在沼泽里存活，它就把它们寄养在霸王花里。如果没有意外，幼小的沼泽章鱼就在霸王花的花心里平平安安地长大，但是一旦受到威胁——确切地说，是霸王花一旦受到威胁，就会把幼仔当成子弹般喷射出来。那可是有毒的子弹。”

“这也算是寄养么？”哥伦布困惑地问。实在难以想象……霸王花甚至没有被马蹄踩到。只不过是溅上泥浆而已，就毫不客气地吐出所有的幼仔。将它们推入必死的境地，仅仅是为了伤害可能的敌人。

“——不如说是互相利用。对沼泽章鱼的幼仔来说，它们只能找到这么个还过得去的居所。而对霸王花来说，沼泽章鱼也不过是它的武器。但是，成年的沼泽章鱼只有一次生育的机会，保护它的幼仔就是它生命的全部意义。所以，它绝不会放过造成幼仔死亡的任何人——任何生物。你手臂上的斑纹，可以说是沼泽章鱼对猎物的标记，有了这个，它就一定会认出你，不断地攻击，直到杀死你，或者先于你而死亡。如果你逃跑，森林也会阻止你，以免遭到它的报复。”

“我不明白……它没有必要这样做，反正它的幼仔已经死了。”复仇什么的理由，听起来太可笑了，仇恨这种东西明明是人类专有的情感。

“只是为了保证，任何了解这个规则的生物都不敢侵犯它的幼仔。事实上不也是如此吗？骑士阁下，它们一直平安无事地生长在这里，直到你这个不懂得森林的法则的客人闯入此地……”伊丽莎白•林奈淡淡一哂。

对方的行动实在缓慢，所以伊丽莎白还有余裕把所有事情解释清楚。但它最后还是抵达了沼泽的边缘。哥伦布终于看清它的形貌——沼泽章鱼的躯体竟然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要庞大。类似它那些住在深海的近亲，椭圆的脑袋，圆鼓鼓的大得令人害怕的眼睛，八条触腕在四周不停地移动，向两边伸展开去，就能轻易地包围他们。

如此柔软的躯体，想要用细长的佩剑杀死它，恐怕不会太容易吧。

“现在……如果再说让你自己离开之类的话，会不会太迟了？”哥伦布苦笑着问。他并不了解伊丽莎白的实力，但是自己，不仅头晕目眩，感觉也变得迟钝许多。右手臂渐渐开始不能自主地颤抖，也许连挥剑都难以做到了。

“什么时候都不晚。”伊丽莎白冷静地回答，“沼泽章鱼的目标不是我。我随时都可以离开——甚至在你死了以后，也可以。”

“听见你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哥伦布说。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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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面前的沼泽章鱼，哥伦布的敌人还有时间。

他隐隐约约看见右臂上的斑纹变成了一条毒蛇，正在缓慢、但却无可阻止地接近他的心脏。屏住呼吸，在黑斑的最上处轻轻一划，暗色的血流出来，就像是毒蛇吐出它猩红的信子。

——真冷。哥伦布的感觉竟然只剩下寒冷。

伊丽莎白和他背靠背地站立，寒意散发自她的身上。当她开始吟唱咒语时，体温甚至会降到王国人无法忍受的水平，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哥伦布反而觉得低温令人安心。唯一的热度来自腰间的黄金剑，它已经被包裹在层层白布之中。——宝剑一旦出鞘，首先伤害的人将是伊丽莎白•林奈。“你的黄金之剑，对章鱼来说，不过是柄锋利些的铁剑。”她知道这种体表覆盖着泥浆的生物不害怕阳光，它生活在连神明也望不见的沼泽之中。

章鱼还在等待，八条触腕看似凌乱地舞动，腕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吸盘，哥伦布和伊丽莎白必须小心地避开它们。他不知道驱使它们的是何种程度的智慧，然而包围圈确实在缓缓缩小。行动迟缓的家伙通常都相当有耐心，而且，骑士或许很快就将自行倒下——并非只有见血封喉的□□才能致人死命。哥伦布似乎已经听见天主的召唤。但他不愿意在这里毫无尊严地死去。他希望战斗，即使不能获胜，也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

回到森林的退路被切断之前，他行动了。

一剑砍向巨大的肢体。

即使持剑的是左手，砍伤这么庞大的怪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哥伦布一击得手。方才还在半空中耀武扬威的触腕被斩落在地，垂死般挣扎蠕动。

将要砍出第二剑时，忽然听见伊丽莎白急促的叫声：“闭眼！”粘稠的液体随即劈头盖脸地浇上来，幸好哥伦布没有多想就照着她的话做了，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被章鱼的墨汁喷了满身。

很明显，沼泽章鱼是被激怒了。

触腕从各个方向向他挥扫而来，哥伦布迅速挥剑，又砍断左侧的两条。但章鱼从正面攻击时，他已经来不及回剑了。

不能弯身闪避。伊丽莎白•林奈就在他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