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五幕 女巫小屋(2)(1 / 1)
骑士和女巫目光交汇,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伊丽莎白表现得更加明显一些——她仅仅是望了骑士一眼,就急忙转开头。哥伦布这才意识到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衣。事实上,他的那件里衣不仅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还在昨天下午与狮子们的战斗中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头发也紧紧地贴在额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看到这个模样的骑士,伊丽莎白免不了脸红,至于黑猫的反应则比她激烈得多。
“笨蛋哥伦布!”
德布罗意高高跃起,“欻”一爪子几乎划上他的胸口。“如果你不想在女士面前失礼,就快点进去换衣服!”
注意到一抹红晕正迅速地从骑士棱角分明的脸上蔓延开来,伊丽莎白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她站在屋外,等待屋里面悉悉索索的动作和“笨蛋”的骂声都停下来,才施施然走进自己的小屋。
哥伦布已经穿戴整齐,礼貌地与她保持距离的同时,向她道谢:“谢谢你,伊丽莎白。——想不到你也会使用白魔法。”
“白魔法?”她呵呵地笑起来。
“我们把这个叫做‘医学’。”黑猫抬起头来,加入他们的谈话。“伊丽莎白发现森林里的许多种植物都有治疗外伤或者疾病的功用,她把它们制成药剂——用的就是你们所谓的‘炼金术’。”
“比如涂在你伤处的药汁——”伊丽莎白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那是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的叶子,小而细长,边缘处有长着绒毛的细齿。“就是把这个揉碎,再和其他几种草药一起煮开,萃取之后获得的。”
哥伦布凑近女巫的手掌仔细查看,类似苦艾的气味令他锁起眉头。他以为女巫的药剂都会有鲜艳的颜色,而且在本生灯的蓝色火焰上咕嘟嘟地吐出令人迷醉的薰雾。虽然和他想象的有相当程度的偏差,不过,哥伦布必须承认,伊丽莎白的伤药非常有效。
伊丽莎白整理好清早新采集的草药,就接着处理刚才被哥伦布不小心踩碎的“魔鬼脚跟”。先是将一种浅黄色具有芳香气味的粉末洒在被碾碎的根茎上,再将它与一种透明的液体混合在一起,放到火上煮开。随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女巫向骑士半是解释半是抱怨:“这样一来,就能去除‘魔鬼脚跟’的毒性。可惜它没了毒性,也就没有用了……”
哥伦布想起“魔鬼脚跟”方才发挥的药效,不寒而栗。如果黑猫没有及时地把他拖出去,让在屋里多待片刻……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重绝望或许会逼得他拿起宝剑斩断自己的颈动脉吧!小心翼翼地追问她:“我刚才看到的幻象……就是因为这个?”见伊丽莎白点头承认,他又问:“难道这就是王国所知的——黑魔法?”
致人于死的黑魔法,应该就是这种□□吧。
传说中的白魔法,原来不过是女巫精心炼制的治疗外伤的草药。哥伦布不自觉地摸向后脑的伤口,的确,那不是魔法,只是止疼、止血和加速愈合的药剂的综合作用。所谓魔法,说穿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能够治愈的药,能够夺人神智甚至性命的药。与其说伊丽莎白·林奈是个女巫,不如说她是个药剂师,或者,植物学家。
哥伦布希望向伊丽莎白确认他的猜想:“黑魔法也是不存在的,它们只是些有毒的植物——是这样么?”
“说到黑魔法,骑士阁下,你最好相信。”
察觉到骑士正在想什么,伊丽莎白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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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布沉默良久,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喊:“嗨,哥伦布,我来看你了!”
野猪瓦尔拉斯靠在门边,正努力地试图把它庞大的身躯塞进女巫的小屋。
“你还好吧,哥伦布?”野猪瓦尔拉斯的声音像教堂的敲钟声一样洪亮,震得哥伦布的脑袋嗡嗡作响。“发现你受伤,真把我担心死了!——幸好有伊丽莎白!”
瓦尔拉斯豪爽地大笑,哥伦布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伊丽莎白·林奈。她的脸色淡定如常,就像她袖手旁观狮子们围攻野猪时那样平静。哥伦布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和野猪之间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呃,勉强说起来,唯一可能引致伊丽莎白不快的事情是,野猪占据了小木屋里将近一半的空间,迫使小屋的主人只能站在墙角一隅,她的身子几乎贴上了墙壁。
伊丽莎白几乎眼睁睁地看着瓦尔拉斯死去。
几乎冷眼看着它,变成血淋淋的尸体,被撕碎,被吞咽,骨头被埋在土里变成草木的肥料。
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心虚的表现。瓦尔拉斯也并不怨恨她。
它迫不及待地向哥伦布阐述它的理论:“哥伦布,我想你一定会赞同我的新想法!在我的前提假设下,这个方程组——伊丽莎白,借我一支笔,哦,再给我张草稿纸!”瓦尔拉斯头也不回地接过纸笔,用它仅有的两个手指夹紧铅笔,在白纸上迅速地写下一大串字母和数字。“你看,方程组有且仅有唯一的一组解!”野猪瓦尔拉斯醉心于它的演算,完全不曾在意哥伦布是否听懂了,“哥伦布,我可以证明,我提出的一般均衡是确实存在的!——我没有错,至少,目前,我没有错!”
“瓦尔拉斯……我不明白你的算式。”哥伦布声音微弱地说。他的头痛忽然加重了,而且面对着野猪的热情,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很抱歉……我不懂得数学。”
“这不是数学,这是经济学!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能理解数学只是一种工具而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至高无上的真理!哥伦布,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国家如何运转,价格由什么决定之类的问题!……怎么,”瓦尔拉斯察觉到死气沉沉的静默和压抑,它终于在这个过于拥挤的小屋子里抬起头来,“……哥伦布,对这个,你也不关心吗?”
“瓦尔拉斯……”哥伦布混乱地摇摇头。“我们的诞生,或者死亡,都是主的决意。天主为我们划定国界,将王权授予我们的国王陛下。陛下遵从主的意愿,治理我们的王国。……这里面没有什么数学,瓦尔拉斯。冥冥之中,神明主宰一切。”
野猪的鼻息愤怒地喷在哥伦布的脸上:“你不赞同我的结论?”
哥伦布的沉默表明了他的立场。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呃?”
“哥伦布,你从狮子的嘴边把我救下,不就是为了让我完成这个发现么?”
“我……”哥伦布的脑袋一阵阵发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成为狮子的食物。”
野猪语声中的激情变成了挫败感,它的眼神很快地黯淡下去。
黑猫适时插嘴:“瓦尔拉斯,我们出去讨论吧。——你几乎把我挤到天花板上去了!”
“我该回去休息了,德布罗意。”野猪伤心地回答,“最近的森林里可不太平,这种时候还在外面闲逛,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它再一次笨拙地挤过木屋的小门,回头朝哥伦布扯出一个黯淡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哥伦布。记住,你拯救了一个伟大的经济学理论。……一套新理论,而不仅仅是一头野猪!”
黑猫匆匆向伊丽莎白交待几句,追着瓦尔拉斯离开了小屋。它的行动比起野猪来自然轻捷多了,在门外不远处就追上了它。哥伦布隐隐听见它们的论辩。侧耳听过几句之后,他就放弃了弄明白这些理论的努力,转过头来,正对上女巫冷淡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你的正义。”伊丽莎白·林奈不无嘲讽地说。
“——我做错了么?”
“你越界了,哥伦布。”
“但是,狮子是主动攻击的一方。它们围攻瓦尔拉斯。——它们要杀死它!”
“那你呢?你有什么权利杀死狮子?”
“因为……”哥伦布忽然发现,他答不上来了。杀死一只狮子和杀死一头野猪有什么区别?它们甚至连人都不是。只是他恰好听懂了野猪瓦尔拉斯的话,他和它像人类一样交谈。所以,在遇到危险时,哥伦布把它当成了人类,当成了自己的同伴。
“锄强扶弱,这是在你们的王国里流行的骑士精神吧。”伊丽莎白继续说,“然而森林里不需要骑士。在这里,战斗的唯一原因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失败等同于死亡。至于无论是被吃掉还是饿死,死亡就是死亡,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黑暗的、不见天日的森林。这里只有最原始的法则。——自己进入森林,不正是为了把光明带到这里来吗?传达主的慈悲,建立王国那样的秩序,把这方化外之地……变成文明的一部分。哥伦布无意识地取过黄金剑。他抚摸着剑鞘上古老的花纹,随即轻轻地抽出长剑。
“住手,哥伦布!”伊丽莎白叫道。
“怎么了?”
“你带来了我们最讨厌的东西。”
“——是什么?”
“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