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五幕 女巫小屋(1)（1 / 1）

伊丽莎白·林奈叹息一声，坐倒在吱吱作响的硬木椅子上。她的体温渐渐超过了能够忍耐的范围，身体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蒸气和热度喧嚣着希望找到一个出口。

她无法像往常那样用黑暗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安静地等待夜晚。来自神圣王国的不速之客占据了她唯一的小床，沉沉睡着，呼吸之间持续地散发热量。毕竟是夏日的午后，骑士的呼吸，还有森林的呼吸，都是热的。

伊丽莎白·林奈讨厌夏天。

虽然是生机勃勃的季节，但光线实在是过于明亮了，闷热的天气更让她难以忍受。伊丽莎白不能生活在阳光之下。她害怕流汗，因为随着汗水流走的还有她的生命力。皮肤也将因此而变成通红一片，接踵而来的就是灰白斑痕和烈焰炙烤似的疼痛。

她沉默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现在绯红的颜色正在逐渐消退。哥伦布的血曾染满了她的手，那是她极少触及的高温。而从母狮的尸体上拔出黄金剑，更花费了她大量的气力。宝剑的剑柄，烫得让她几乎握不住。——或许，那就是哥伦布执意带入森林的阳光吧。

她的双手受到灼伤，就是那时的事。

伊丽莎白·林奈感到疼痛，以及疲倦。

光是脱下骑士那一身厚重的铠甲，就花费了她一个下午的时间。薄薄的金属片紧密地接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缝隙间带着些微暗褐色，她根本无法找到接合处。甲胄相当笨重。伊丽莎白把它甩在地上时，听见沉重的响声。陷入昏迷的哥伦布恰巧被这响动惊醒，猛然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射向他身边的女巫，似乎他不是一个重伤的病人而是个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的战士。

骑士的手伸向腰间，但是那处本该挂着佩剑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喏，”伊丽莎白指指一旁的木桌，桌面上除了五颜六色的药剂瓶和不知名的奇异花草之外，还并排放着两柄剑。“你自己的剑，还有神圣王国的黄金剑，都在那里。”

“我没打算用它来伤害你。”哥伦布看清楚眼前的人，轻声嘟哝几句，就再次合上了眼。

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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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喘了一口气，盯着他单薄的、已经被汗水浸透的里衫。

夜晚即将来临。黄昏的风携带着月亮湖的水气穿入小木屋的窗户，伊丽莎白发现哥伦布微微蜷了蜷身子，这对他来说会有些冷，她想。于是她站起身来，把常年开着的窗子关严实。——然后，该怎么办呢？

找来一条薄毯，扔在哥伦布身上。“喂，哥伦布……”她在他耳边唤了几声，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只好轻轻地摇醒他。“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盖上毯子。”然后她拉开门走出小屋，呼吸几口清凉的空气。

“咪呜——！”黑猫德布罗意冲她点点头，前爪拉过一只金色的水盆。“这是我帮你从月亮湖里取来的水，伊丽莎白。”于是女巫望着黑猫感激地笑笑，蹲下身子，把她的双手浸在冰冷的湖水里。当然，黄金剑造成的灼伤还在那里，但是低温可以令痛感麻痹。

“为什么要救下哥伦布那个笨蛋？”黑猫不满地问。

“为什么？”伊丽莎白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听懂森林的语言的王国人吧。”

“能听懂我们说话，可不一定意味着能与我们和解啊……”黑猫德布罗意的语气意料之外地严肃起来，比起劝说，更像是在警告，“他对森林了解得越多，也就越容易看出我们的弱点。比如——你因为他而受伤的这件事情。我认为这很危险。伊丽莎白，他……”

“他太自负了。”伊丽莎白·林奈淡淡地接口。刚刚获得允许进入森林，就无视森林的规则作出挑衅。

“没错！这样的人不是我们的朋友，而是敌人。”

“放心吧，德布罗意。”伊丽莎白简单地思考了片刻就作出决定，“等他醒来，我就让他离开。”

“——或者杀了他。”黑猫忧郁地更正。

“……或者杀了他。不，德布罗意，其实哥伦布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王国人——”

“他是‘真正的’王国人，伊丽莎白。你我都清楚这一点。”

伊丽莎白·林奈沉默着。

过了许久，她冷淡地扬起头：“是的，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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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布沉睡了一下午，以及整个晚上。

然后，他在清晨的薄雾中醒来。睁眼之前，似乎听到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湿润的空气带着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气，唤起他过于遥远的记忆。

——从前，哥伦布不讨厌黑夜。

对王国的骑士而言，黑夜带来温柔的抚慰。在教堂里做晚祷时，他总是能听见隐隐的喧嚣，车轱辘碾过碎石路面的吱吱声，夹杂着贵族青年们旁若无人的调笑声。从彩绘的半圆形玻璃窗向外看去，橘黄色的灯火在天使的双翼、圣母的微笑之中闪烁。那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王国的繁华受到天主的庇佑，连夜晚也被赐予光亮。

既然黑暗之中可以看见光，而且日出必将来临，那夜晚就没有什么可怕。

然而森林的夜，是纯粹的。

令王国陷入危机的“蚀”，更意味着……永恒的夜。

大约从一百年前、甚至是更古老的时候开始，王国之内就流传开奇怪的预言。最初，是关于冰封之国的重生——那个寒冷的国家于数百年前悄无声息地消逝，如同漂往南方的冰山一样在海平线处融化，但他们的书简和文字依然保留下来，成为难以解读的谜团。哥伦布曾在王宫的藏书室内看过那些古卷，那些字形复杂而优美。他也曾听闻散播于街头巷尾的古旧传说，据说在未来某个特定的时刻，冰封之国的末裔将召来永夜，吞噬整个世界，使他们的国家重新屹立于寒冷和黑暗之中。然而，把永夜和“蚀”联系在一起，则是最近的传言。——数百年以来，隐藏在暗处的国家所等待的，也许就是日蚀降临的一刻。当然，这不过是关于末世的林林总总的传说其中的一个。

哥伦布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直到他遇见伊丽莎白·林奈。

他对初次见面的女巫有种异样的直觉——她那银蓝色的长发，如同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幽深眼瞳，以及她刻意地躲避着阳光。在森林和神圣王国的边境处，哥伦布曾经亲眼见到轻风吹起她的长发，而这一绺发丝在阳光直射之下迅速地失去光泽，现出无生命的颓败颜色。然后森林里的小动物问起他是不是“和伊丽莎白一样，也”来自遥远的异国。最后是伊丽莎白的吟唱——她那以寒冰筑成，只有黄金宝剑能够打破的结界。

伊丽莎白·林奈来自冰封之国。

那个曾经存于神圣王国以北、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盖、如今已经灭亡的国家。

王国的骑士坐起身来，把黄金宝剑紧紧握在掌中。

在阳光照耀之下，再坚固的冰也只能消融吧！哥伦布相信王储的宝剑能够帮助自己取得胜利。可是……伊丽莎白·林奈是敌人。这样的想法令他不快。

他伸手抚向后脑那处仍在隐隐作痛的地方。疼痛还在敲击着他的神经，不过眩晕和恶心的症状已经消失了。伤口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愈合。这一定是伊丽莎白使用了白魔法的缘故……哥伦布望向小屋里唯一的木桌，本生灯正在燃烧，坐在火焰上的长颈瓶不断地吐出蒸气。瓶中暗褐色的液体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跳下床，打算走近桌边仔细察看，脚下却踩到了什么柔韧的东西。

“小心！”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黑猫尖声叫喊。

哥伦布慌忙后退一步，俯身察看他无意间造成的破坏。似乎是某种植物的块茎，已经被他踩得不成形状。用食指蘸取地上的汁液时，哥伦布嗅到淡淡的麝香气味，这令他感到眩晕。面前忽然出现了伊丽莎白·林奈浅浅微笑着的脸……但是还来不及叫出她的名字，刹那之间，优雅的面庞迅速地扭曲，哥伦布忽然看见难以形容的绝望表情……

“笨蛋！”黑猫抓着哥伦布的裤脚，把他死命向外拖。用力过猛以至于几乎撕破他的长裤，哥伦布只能跟着它踉踉跄跄地奔出小木屋。他重重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眼瞳得以重新聚焦的同时，幻觉也消失了。

“你踩到了魔鬼的脚跟，笨蛋哥伦布！[注1]”黑猫德布罗意没好气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黑猫懒得做出更详细的解释。哥伦布正打算追根究底时，伊丽莎白·林奈出现在他面前。她的脸色比初次见面时更苍白了。“早安，伊丽莎白！”黑猫若无其事地向她问好，“一大清早，你跑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有我的看顾，你的药汁恐怕早就烧干了！”

“把危险的毒物随意丢在地上，这可不像是在看顾啊，德布罗意。”伊丽莎白笑着，轻轻拍拍一瞬间就变得垂头丧气的黑猫。

她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就转向哥伦布这边。

哥伦布依照古老的宫廷礼节执起她的左手，想要弯腰吻上手背，伊丽莎白却迅速地抽回了手。

然而仅仅是一刹那的接触，寒凉的温度就长久地滞留在骑士指间，挥之不去。

那是伊丽莎白·林奈的温度。

来自冰封之国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