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四幕 异教徒森林(3)(1 / 1)
“我是不是来晚了?”一声爆雷似的吼叫,把正在交头接耳唧唧咕咕讨论“划时代创新观点”的两只吓了一大跳。灰兔薛定谔的反应更加迅速,它“扑腾”地跳到哥伦布的大腿上。躲进骑士的保护范围之内,才敢回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胆小鬼薛定谔!”黑猫几乎是在同时飞奔回伊丽莎白•林奈身边,随即不屑地评论。
“你们好啊,薛定谔,德布罗意!”一头野猪大声笑着,抬抬前蹄的同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即使明知道自己不是它的菜,灰兔还是微微地瑟缩了一下,察觉到这一点的哥伦布轻轻拍拍它的脑袋。
哥伦布认为它们的交谈相当有趣。
在神圣王国里不可能有人问出这样的问题——阳光是天主的恩赐,质疑它的本质,就如同质疑神明的存在。但是哥伦布想,如果自己只是听一听,大概是无妨的。这就是异教徒的所谓信仰吧。
“你来做什么,瓦尔拉斯?”松鼠麦克斯韦尔没好气地问。
野猪瓦尔拉斯被松鼠问题中明显的厌烦意味困住了。“呃……我也想参与你们的讨论,关于阳光什么的!我认为——”
它的话立即被松鼠打断了:“你认为当方程个数和未知数个数相等时,这个方程组就存在唯一的解?”松鼠尖锐的嘲讽立刻引来一阵大笑,连猩猩伊萨克的笑声也混在其中。
“它们在说什么?”哥伦布困惑地问。
灰兔还在笑时,野猪已经走到哥伦布面前,亲自作出了解释:“我在提出自己的理论时犯了一个错误——就是麦克斯韦尔说的那个。”瓦尔拉斯略有些尴尬地说,“我的数学不好。可是只因为数学方面的错误,就被迫放弃这个花费我全部空闲时间才构思成熟的理论,我实在是不甘心呐……”
灰兔插嘴:“但是,瓦尔拉斯,你的理论是错的!”
野猪忧郁地回答:“我还是认为,我所描述的那样的解,是唯一存在的……”
“瓦尔拉斯,我们在提出理论的时候,就必须接受它被证伪的可能。你不得不承认,你的观点,无论看上去多么完美,将来都可能会被证明是错误的……现在,你必须有勇气承认你可能是错的,而且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也许必须承认你‘确实’错了。我们正在进行的所有的讨论都是如此,提出一个理论,而且知道它在未来一定会被更完善的理论所取代。”
灰兔薛定谔的语气严肃得像是在宣誓。从中,哥伦布也确实地听出了它的忠诚。这种听上去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竟然成为它们的追求,哥伦布想不明白原因。但这确确实实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哥伦布尊敬有信仰的人,无论他坚持怎样的信仰。正如他尊敬每一个堂堂正正与他交战、最后死于他的剑下的敌人。
然而,毫无预兆地,哥伦布的思绪被一声尖叫打断了。
“狮子来了,快逃!”
哥伦布只眨了一下眼睛,就看见一只母狮子忽然出现在视野里,敏捷地向猎物——自己的方向扑来。猩猩伊萨克一把捞起松鼠麦克斯韦尔,飞速地蹿上了树。黑猫德布罗意钻到伊丽莎白•林奈的怀里,灰兔薛定谔只能撒腿狂奔,寄希望于它能跑赢被称为“森林之王”的凶猛猎食者。
野猪瓦尔拉斯面对狮子,露出它尖锐的牙。
“只有你决定战斗么,瓦尔拉斯?”哥伦布拔出他的剑。
瓦尔拉斯没有答话,它把背朝向哥伦布。哥伦布了解它采取这种姿态的意义。
现在,林间草地上只剩他们两人——确切地说,是一位王国骑士和一只野猪——以猎物的姿态,面对捕猎者。哥伦布拔出佩剑时,剑刃发出回应似的鸣响。
意味着,战斗开始。
他侧身躲开狮子的第一次攻击,然而另外三只母狮从不同的方向出现了。——当无害的小动物们还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时,四只狮子已经布下了陷阱,把看中的猎物团团围在其中。
它们不断向前,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前,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
团队配合。这让瓦尔拉斯和哥伦布无处可逃。
哥伦布用眼角的余光瞟向伊丽莎白•林奈。她抱着黑猫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骑士和野猪陷入危险。狮子也全然没有攻击她的意图。哥伦布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圆形的竞技场,独自——呃,不,是和一头野猪一起,面对嗜血的野兽,而伊丽莎白就是坐在高处、悠闲地扇着凉扇的观众。
“看来,还在战斗的只有我们了呢……”哥伦布苦笑。“森林之王”是他的敌人,一头野猪是他的队友,这还真是绝配。他挥舞佩剑,忽然听见伊丽莎白冷淡、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放弃吧,哥伦布。”
吟诵声响起,像流水一样掠过骑士的耳边。温柔的节奏暗暗含着海潮一般的鼓动,哥伦布认出这是自己的心跳声。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眼前,浅淡的冰蓝色光环渐渐晕开,令他生出一种被世界隔绝在外的奇异感。
狮子不再攻击哥伦布。女巫的障眼法令重装的骑士从狮子的视线中消失了。但他仍然看见狮子和野猪,一方仍在进攻,一方仍在抵抗。
瓦尔拉斯的抵抗注定不会成功,任谁都看出这一点。
“为什么不去救它,伊丽莎白?”
“如果我去拯救它,谁来拯救饥饿的狮子们呢?”
“那你放开我,让我去帮助瓦尔拉斯!”
伊丽莎白冷冷瞥他一眼:“你没有资格这么做,哥伦布。——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吃掉瓦尔拉斯!”
哥伦布竭力挣扎,但是他无法突破女巫的咒语。剑挥到光晕处,就被无形的力量反弹回来。唯一的热源来自腰间悬着黄金之剑。哥伦布仅仅犹豫了片刻,就决定祭出王国的宝器。
“哥伦布,你——”
黄金剑斩断了伊丽莎白•林奈的呼喊。
宝剑出鞘,炎芒随之冲出,哥伦布感到灼烧的温度。女巫的结界在黄金剑下消解,如同薄薄的冰层在阳光照耀下迅速地破裂、融化。骑士打破了自己的保护壳,他重新回到阳光下。
以及危险之中。
野猪瓦尔拉斯龇牙咧嘴地拱起背,试图做出耗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哥伦布并不能分清楚这反抗之中有多少虚张声势的成分,但精于此道的狮子们早已发现了它的无力。
为首的母狮一跃而起,利爪划向它的脖颈。
筋疲力尽的瓦尔拉斯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击。
如果哥伦布没有击碎伊丽莎白的结界,大概这就是结局了。但是刚刚获得自由的骑士赶在最后一秒冲入捕猎者和瓦尔拉斯之间,阻止了这场杀戮。
以他手里的黄金剑,还有他的身躯。
“嘶——!”
骑士被狮子扑倒在地,滚烫的血沿着他的战甲滴下来。刚开始的时候,红色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嗒,嗒,轻响。然后血滴变成了涓涓的血流。
同时,他的剑也精准地插入了狮子的咽喉。
母狮的血从致命的伤处涌出来,给骑士的盔甲又添一片怵目惊心的深红。
他来不及拔出黄金剑,剩余的三只狮子就愤怒地扑向他们。哥伦布也来不及站起来,况且狮子的尸体还沉甸甸地横在他的身上。他拾起落在身边的自己的佩剑,用尽全身力气猛力一挥。
“来啊!”
哥伦布愤怒地大吼。
——回到战场,再一次地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哥伦布身前的两只狮子对望一眼,同时向他发起攻击。哥伦布侧身翻转,避过狮子几乎是势在必得的利爪,凭着疾掠过耳的风声刺出长剑。
剑上重重一滞,他知道自己刺中了目标。
然而,并不是致命的一剑。
狮子被暂时逼退了,它们退后几步,黄玉般的瞳孔收缩,与他对峙。哥伦布靠着瓦尔拉斯坐在草地上,斜斜挑起仍在滴血的长剑,冷眼盯着它们。
这早已不是一场追猎和逃亡的游戏。王国的骑士正在和他的敌手作战。力量和智慧通向胜利,失败通向死亡。双方都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动作,以期找出破绽,作出最后一击。
……哥伦布的头像是快要裂开那样疼。耳边雷鸣似的轰隆声越来越响,越来越令他烦躁。他知道自己被第一只母狮子扑倒在地时,后脑曾受到重击,这伤也许比他想象的更重一些。哥伦布只能向他的天父祈祷,希望他的红发和头盔能够很好地掩饰他的伤处。他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瓦尔拉斯……”
瓦尔拉斯配合地怒吼一声,作势要主动地攻击它面前的狮子。
哥伦布一跃而起,长剑同时划向敌方。
看似搏命的绝望的反击。托主的福,他们吓退了围攻者们。
三只狮子放弃了猎物。
它们离开时仍然保持着王者的威仪和优雅,但是都没有再向同伴的尸体望上一眼。
哥伦布死死攥着他的剑,一步步走向他的白马。“喂……”他拉起缰绳时,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将胸中鼓荡着的压力尽数吐出之后,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别乱动,让我睡一会儿……”哥伦布轻轻地说。
伊丽莎白•林奈走近他,扶住他堪堪倒下的身躯。她让骑士侧躺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头盔。鲜血从颜色明亮的发丝间涌出来,把她的手掌染成怵目惊心的殷红。而她的脸庞也被骑士身体散发的热度熏蒸成同样的颜色。
哥伦布的血,烫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