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四幕 异教徒森林(2)（1 / 1）
森林是不可战胜的。伊丽莎白•林奈如此告知哥伦布，语气就像他方才威胁黑猫说“如果正式开战，胜利的一方肯定是我们”同样笃定。王国骑士对此一笑置之。——第一眼看见伊丽莎白，他只是将她视作“一位女士”，而不是“异教徒”或者“敌人”。哥伦布从这位孤独一人的女巫身上找不出邪恶的气息。她既然不曾与恶魔定下契约，也就不具备恶魔的力量。
言辞方面的挑衅没有用处。在国境线以外、没有教义和律法的土地上，只有强大的力量才令人畏惧。而哥伦布现在仍然好端端地站在伊丽莎白面前，手里执剑，这就是他未曾被森林打败的证明。
伊丽莎白•林奈不过是个冷淡而纤细的姑娘。
面容苍白，连唇的色泽也是极浅淡的粉樱色。长长的银发随意披散着，被风吹动时闪过略略偏蓝的光泽。她的容颜相当美丽，但是这美貌看在哥伦布眼中极度地缺乏真实感。挺直的鼻梁、抿紧的薄唇和尖尖的下巴都更像是静止的艺术浮雕，而不像一个女人。当哥伦布望入那双苍冰色的眼眸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大陆极北之处的雪原，和飘浮在几乎冻结的海洋上、蓝莹莹的冰山。
哥伦布沉默一会，说：“本来我打算向森林里的异教徒宣战。”
伊丽莎白•林奈望向他手里的黄金剑，冷淡地点点头。在真正落败之前骑士不可能相信森林的力量。“如果你执意要求战斗，我，伊丽莎白•林奈，作为森林的守护者，接受挑战。”黑猫补充一声：“咪呜！”哥伦布理解它的意思，“我的爪子也不是吃素的！”
“——但是遇见你以后，我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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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好，暖暖的亮色充盈着王国骑士身周原本阴暗、潮湿的空间。光线穿过一重又一重叶子，落在地上融入暗褐的泥土。哥伦布听见猎猎的风声和啾啾的虫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平和而温柔的森林。
原来，森林会向不同的人展示不同的一面，他想。伊丽莎白•林奈邀请他进入的森林，和他自己这两天所见的全然不同。
他们经过林间草地。——不像王宫修剪整齐的草坪那样，森林里的草生长得十分茂密。哥伦布的腰部以下完全被掩没在草丛中。他难以想象在如此缺乏光照的地方还能长出这么高的野草。
“它们必须如此。”伊丽莎白解释，“这些野草是植食动物的粮食，它们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所以只能拼命地生长。”
以新生来取代死亡，哥伦布了然地点点头。森林里的一切都遵循着远古时代的法则。这里没有对弱者的怜悯，只有竞争，存活，以及死亡。异教徒的森林是个不允许失败者存在的地方。
他跟随伊丽莎白进入这里，也是为了获胜。
用剑获胜，或者在此之前，用言语获胜。
哥伦布从伊丽莎白•林奈的身上找到了信心。她没有信仰。他还注意到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林间的暗影处，从来不曾置身阳光之中。她，还有森林里其他的异教徒们，大概不知道阳光有多么温暖，所以才不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光明驱逐一切黑暗、孤独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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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他们在这里！”黑猫突然叫唤起来。
“谁？”哥伦布警觉地拔剑，打量着身周，风吹过草地的飒飒声掩盖了其他的响动。
“森林的朋友。——就是你号称要战胜的异教徒们。”
哥伦布看清楚黑猫所说的“异教徒”时，瞬间明白它的嘲讽语气从何而来。实际上他自己也微微地有些脸红。——现身在他们面前的包括一只松鼠，一只灰毛的兔子，一只短尾巴的猩猩，还有几个藏在草丛中、不肯露面的小小影子。
一群无害的动物。
哥伦布不禁怀疑，也许（除了伊丽莎白和德布罗意以外）森林里根本就没有邪恶的异教徒。虽然有种被对方虚晃一枪的无力感，他还是蹲下•身子向它们表现出友好的姿态。至于“蚀”的传言，可以等一会再向伊丽莎白询问。
“你好。……我是哥伦布。”骑士本能地伸手表示善意，却发现对方不是能用正常礼节回礼的那一类人——呃，生物。
“你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逃进森林来的么——就和伊丽莎白一样？”名叫伊萨克的猩猩捋过他的红发，“你的卷毛真奇怪，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颜色。不过挺好看的。”
哥伦布有些尴尬地挪开它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毛茸茸的爪子。
猩猩这时才注意到一旁的黑猫。“嗨，德布罗意！”
伸爪挠挠黑猫的下巴，刻意地模仿着伊丽莎白•林奈表示亲昵的方式。
德布罗意没好气地挥开它。“关于那个问题，你们还在争论么？”
“是啊，当然！”松鼠说，“要是争不出结果，大概还会一直争下去吧！——对了，德布罗意，我们讨论了很久，才发现你突然就不见了！你跑到哪里去了？”
“为你们寻找解答啊！”黑猫骄傲地翘翘它的胡须。
“解答？”兔子疑惑地问。
黑猫潇洒地一甩头，抬爪指向身旁的哥伦布：“喏，哥伦布是王国的骑士。他一直都生活在阳光里。”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哥伦布。比起猩猩伊萨克的爪子，这让他更为尴尬。不过哥伦布饶有兴趣地发现，原来不仅是他对森林怀有强烈的好奇心，森林对他们的王国也抱有同样的好奇心。
“哥伦布，”灰兔子跳到他的面前，仰着小脑袋认真地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请。”
“哥伦布，请你告诉我们——阳光是什么？”
哥伦布怔住了。
阳光——就是他希望带入森林的阳光？
森林里没有阳光，哥伦布早就知道这一点。对这些从来不曾踏出森林一步的动物们来说，白昼和黑夜的区别，不过是白天比纯粹的黑暗稍稍亮一点点，而这一点点微弱的光线绝不能称作阳光。
没料想到，它们也会对从未见过的物事感到好奇。
哥伦布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告诉它们，是阳光赋予这个世界一切生命，那是来自主的福音，是由天堂赐予人间的光明。
但对于灰兔薛定谔突如其来的提问，哥伦布无法给出答案。
阳光是什么，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神圣王国的国民而言，沐浴阳光和呼吸空气同样自然，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如此。自然得令人想不到去追究它的本源。
阳光——是什么？
“是一种波动！”在哥伦布的身侧，松鼠麦克斯韦尔迫不及待地开口应答，“要不然，它怎么能穿过密林那层层叠叠的树叶，偶尔还能在地上投下圆斑？诸位，根据我的计算……”
“闭嘴，麦克斯韦尔！”猩猩伊萨克愤怒地吼叫，“光是由很小很小的颗粒组成的，还有你，我，森林，世界的一切都是由微粒构成的！”
“你那榆木疙瘩的脑袋，怎么就不肯接受事实呢？”
“事实？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事实？我只看到你那莫名其妙的数学公式！”
“那是波动的方程！伊萨克，你既然不懂得数学和逻辑，就不要把自己的无知充做事实的依据！”
“呃……”哥伦布苦笑着摇头，他完全不理解它们为什么争论。阳光？它们在异教徒森林里根本见不到的阳光？微粒，或者波动，又是什么？既然它们已经认可阳光的存在，就应当去寻找它、追逐它、信奉它，为什么还要试图去解释阳光到底“是”什么？
灰兔薛定谔的再次提问唤回了他的注意力：“哥伦布，别听他们说了！他们吵过很多很多次，但一直都没有结果。哥伦布，你认为，阳光是什么？”
哥伦布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
他的回应引起了一片失望的叹息。
德布罗意跳到他的跟前：“哥伦布果然是笨蛋！”
“那你倒说说看啊，德布罗意！”猩猩伊萨克催促它。
“德布罗意懂得数学。别指望它会支持你，伊萨克。”松鼠麦克斯韦尔尖锐地插嘴。
“你们真烦！”德布罗意叹气，“我说，阳光就不能既是微粒，又是波动嘛？”它敷衍地回答，不出意料地引起猩猩和松鼠的一致攻击。
“没有诚意！”
“没有立场！”
“没有大脑！”
然而哥伦布观察到了灰兔薛定谔的沉默。它沉思许久，终于在一片嘈杂声中开口：“德布罗意，我想，也许，我可以赞同你的假说……我们必须找到事实，去证明——当然，也可能是证伪，你的假设。”
灰兔通红的眼睛，此刻忽然散发出亮闪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