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四幕 异教徒森林(1)(1 / 1)
夏日的午后,阳光应该是极耀眼的。但是森林的幽暗一如往日,将全副铠甲的骑士和他的白马掩没在其中。——这就是连阳光也照不到的、异教徒的森林。
哥伦布拔出他的佩剑,“哧”一下砍断头顶的一根树枝,然后把最后一根细长的亮蓝色丝带绑在断折处。完成标记之后,他掏出罗盘,再一次确认自己行进的方向。
罗盘的指针转过几转,稳稳地停在“北”的字样上。
哥伦布抬头望向前方,森林仍然绵延无际,和他已经经过的那一段旅程没有什么不同。
夜以继日地在森林中行走了两天两夜,仍然望不见终点。
他不免有些烦躁。
哥伦布随身带着彩虹色的丝带充当路标,但是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紫色了。幸好,食物和水还算充裕。哥伦布轻柔地抚顺爱马因长途跋涉而渐渐失去光泽的皮毛,为它的辛劳道谢。在森林里它不再像一匹千里马那样踏雾追风,只能充当搬运工的角色。哥伦布对此感到非常抱歉。
“我们休息一会吧。”哥伦布说。
他坐在一棵参天古树下,摊开地图,皱着眉仔细察看。按照地图标示的比例计算,海岸线到国境线的距离并不算远。哥伦布大致计算过自己在森林中走过的路程,如果方向是正确的,他早就应该走出森林了。
晃晃手里的罗盘,看起来它一直在正常工作。
没有任何异状,森林里的一切都平和安详,无论白昼还是夜晚。连续两天,在夜幕降临后,哥伦布只看到晃动着的枝杈的影。清柔淡漠的月光从树叶和树叶层层叠叠的缝隙里渗透进来,如水一般寒凉。他甚至不曾发现动物活动的迹象。
一切太平静了。这大概是哥伦布唯一的疑惑。
“你觉得我们还要走多久?”哥伦布问白马。当然,他并没有期待一匹马回答他的问题,然而不可思议地,他的确听到了回应:“我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哥伦布。”
哥伦布惊呆了。
“是你……是你在回答我?”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身旁的战马。
“是的,哥伦布,我的主人。森林……并不是静止的,这些树木,它们拥有难以想象的意志和力量。”
哥伦布紧紧盯着白马那漆黑如洗的瞳。从那里面他看到了森林。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森林正向他说话,试图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没有再听见更多的声音。白马安静地立在他身旁,让他怀疑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一场幻觉。
“我说……我是不是太累了?”哥伦布苦笑。他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安睡。
倚在一棵粗壮而且表皮光滑的老树旁,想要闭目养神片刻。
忽然,他听见轻微的“啪”的一声。似乎是枯枝折断的声响。
哥伦布本能地急跃起身,执起佩剑,小心仔细地察看四周。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那也许只是一只兔子,或者一头小鹿,毕竟真正的猎食者不至于弄出足以让被猎者产生警觉心的响动。
“……我们走吧。”哥伦布拍拍白马的颈子。
罗盘再次为他指出方向。然而,哥伦布仰起头,发现了正前方的丝带。
四面无风,一抹艳红静静垂下。
哥伦布的眼睛被这鲜艳的颜色刺痛了。
红色是最初的颜色。哥伦布发现自己回到了两天前的正午。两天两夜的兜兜转转,换来的只是森林的嘲弄。
哥伦布把标的物亲手系在树枝上时,森林在制造陷阱。
当哥伦布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时,追猎与被猎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森林在哥伦布眼前静止了两天,这期间,它利用荆棘和柔软的枝条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这墨绿色的大网此时正向哥伦布撒来。
又是极轻微极轻微,连续的“啪啪”的声响。
类似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或是一朵花开放的声音,在哥伦布的耳边被无限地放大。森林忽然变得茂密,层层展开的绿叶完全遮住了光线。曾经被他用剑砍断的伤处,迅速地抽芽、生出粗壮的枝桠。
狂风大作。
树枝借风势向哥伦布发起攻击。如此强劲的风不应该在森林里出现——或许,它正是受森林召唤而来。枝条猛烈地抽打在哥伦布身上,即使隔着甲胄,也令他感到疼痛。
哥伦布遭到了攻击,但不知道他应该向谁——或者什么,宣战。
他无法阻止风。挥剑胡乱地劈斩,但是树木令人惊叹的再生能力让他的抵抗变得毫无意义。他砍断的枝条已经在地上聚成了一堆——用它们燃起篝火的话,也许连王城都能看到。
攻击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哥伦布本以为,他的敌人最多也不过是猛兽,黑魔法,或者龙。他无法想象,攻击他的竟会是整片森林。意识到他难以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些,哥伦布迅即翻身上马:“快,我们走!”
如果哥伦布所在之处就是第一个路标,那么他很快就能离开森林。但是他不相信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森林已经布下了陷阱,而他也已经轻率地踏入。这样精心布置的陷阱怎么可能为猎物留下一个出口呢?
……
然而他的确,轻易地逃脱了。
哥伦布在马上直起身子时,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灿烂夺目的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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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口大口地呼吸属于夏季的空气,灼热、沉闷。
有种惊魂甫定的感觉。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问白马,但是马儿没有再出声。离开森林以后它又回复为一匹普通的战马。——血统优良,身形矫捷,但不再理会哥伦布的发问,连看都不抬头看他一眼。
哥伦布耐心地等待了许久,一切仍然如常。
只有阳光稍稍地偏斜了些,在地面上画出泾渭分明的光与影的分界线。
哥伦布猜测——确信——森林里流动着不同寻常的力量。树木仿佛拥有自身的意志一般,快速地生长,毫不留情地攻击闯入森林的异国人。白马能够使用人类的语言与他交流。还有,就连哥伦布自己也体会到了——虽然缺乏休息,他并没有感觉到疲劳。
正如白马告诉他的,森林拥有不可思议的、(受到神明祝福的)生命力。
他忽然想再回去看看。
也许可以试着向森林说明自己的来意……?因为听说了“蚀”的传言,到森林里来一探究竟。想要从源头处消灭将来可能毁灭一切的邪恶。为了让这个世界,依照现在的模样,继续存在。
如果得到了善意的回应,就到森林深处去探寻一遍。
如果是恶意,再战斗,那也不迟。
哥伦布的这个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他拉着白马折向森林边缘。
回应他的是“喵呜”一声……那只以贵族之名命名的黑猫。
它拱起身子,用带着警备意味的眼神盯着哥伦布。
“德布罗意。”这个名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入他的脑海。没再多想,哥伦布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黑猫满意地点点头,挥挥它小小的尖利爪子。“你好,哥伦布。别再接近森林。再见,哥伦布。”
哥伦布确认他听见了黑猫的话。——听见,而不是以为自己听见。比起初入森林时的混乱,他已经镇定了许多。半蹲着身子,轻声问德布罗意:“你——你们为什么能和我交谈?为什么你的话,我能听懂?”
黑猫优雅地扬起头,碧绿眼瞳难得地透出浅浅笑意:“因为我们说话的时候,你在倾听。”
“——因为你希望聆听,也希望自己,能够听懂。”
“德布罗意。”哥伦布仍然觉得跟一只黑猫对话的感觉实在诡谲,这稍稍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但确实,他愿意聆听。“别再踏入森林”之类的话,他已经在风声和树枝的拍击声中听过了,他期望从黑猫德布罗意的口中得知更多消息,更多关于森林、异教徒和“蚀”的秘密。“——你追着我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警告我吧?”
黑猫斜着眼睛看他:“难道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哥伦布一怔,随即了然地笑起来。他想起一则谚语——好奇心杀死猫。
黑猫不屑一顾地侧头,抬爪子一边梳理它的胡须,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猫有九条命。所以我有好奇的权利。可是……只有一条命的你呢,哥伦布?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而踏入森林?”
哥伦布沉默了。
许久,他轻声地回答黑猫,坚定的语气背后也许藏着些他自己绝不肯承认的惶惑,这令黑猫嗅到了些微忧伤。“……既然我只有一次生命,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吧!——德布罗意,我们希望看见森林,也希望森林接受我们的存在,我们的信仰。所以我来到这里。”掉转他的黄金之剑,把剑柄冲向对方。那柄圣剑的剑身熠熠闪耀着淡金色的光芒,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和煦。“我希望把阳光带进森林,而不是鲜血和杀戮。”
黑猫嘲笑似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森林不需要阳光。森林也不害怕杀戮。”
哥伦布认真地回答:“森林并不能确实地伤害我,不是吗?你们只能制造出无害的陷阱。即使我不能凭借一人之力有所作为,王国里还有成百上千个像我这样的骑士。我们不仅有剑,还有箭矢,还有铠甲和战马。如果正式开战——我没有恐吓的意思,德布罗意,但我相信,如果正式开战,胜利的一方肯定是我们。”神圣王国的兵力足以摧毁一个国家,如果真的不顾一切地用来对付森林,这些树妖、黑猫、还有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异教徒,那就一定能够获胜。问题不过是双方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黑猫听出了哥伦布话里的威胁意味,愤怒地“咪呜”一声。
哥伦布问:“你在说什么,德布罗意?”
他又听不懂了。
这时女巫伊丽莎白•林奈出现在森林的边缘。她的整个身子仍然藏在阴影里,只是向黑猫招手、唤它回到自己怀里时,哥伦布才发现她的存在。
伊丽莎白浅浅一笑:“德布罗意说,森林没有伤害你,不是因为无法伤害。——它只是希望你,懂得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