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三幕 国境线(2)(1 / 1)
王储奥古斯都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迷惑了。
是的,精灵们在跳舞。
林间微微带着凉意的风给这个闷热的仲夏之夜添注一丝温柔的慰籍。精灵们们舞动着月色织成的纱裙,奥古斯都看见她们薄如蝉翼的翅膀,尖细的双耳,还有半透明的肌肤所流露出的苍白、脆弱、纤细的美。低柔的语声吟诵着赞美诗,从远古时代开始,直至今夜。即使辞句的含义失传已久,依然为周围的空间注入瑰丽而庄严的力量,亦使时间延缓流转。
这言语的魔力如同一处漩涡,奥古斯都无法转身逃离。
甚至仅仅是停下脚步,也做不到。
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步步挪动。
“这是魔法……”奥古斯都喃喃说着,“是恶魔的诱惑。绝不是真实……绝不是。”他没有听见回答,只感觉到一股与之相反的力量拉扯着他,不允许他再靠近森林。
奥古斯都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哥伦布。
“放手,哥伦布!”他烦躁地甩手,但是对方拉得更紧了。
奥古斯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幸而他的脑中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哥伦布可能是正确的,他只是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保护神圣王国的储君不被邪恶的诱惑所迷。这两种想法开始激烈地交战。
“哥伦布,让我看清楚她们。”
“喂,哥伦布,精灵们没有恶意。令我迷醉的不是魔法,而是美丽本身。”
“哥伦布,你也想问问精灵们,森林深处隐藏着什么秘密,是吧?”
好吧,奥古斯都想,进入夜晚的森林是危险的。但他无疑希望这歌颂声持续下去。他从未听过比这更悦耳的诗句,从未有什么声音能如此地诱惑他,以这样一种圣洁的方式诱惑他。
“哥伦布,你也能听到她们的歌声么?”他悄声地问,担心他的鲁莽打乱森林里和谐的音律。
----------------------------------------
“咪呜——!”
出乎意料地,一只黑猫回应了他。
它瞪着绿幽幽的眼瞳,凝视着他。银色的月光从它扬起的利爪间一闪而过。
这个瞬间,所有的魔力都消失了。
森林的边缘,只留下怀抱着黑猫的少女。
她的面容苍白,步履轻盈得像是新月夜里四处飘荡的幽魂。她没有双翼,也没有精灵的尖尖耳朵。周身散发出从森林里带来的令人冻结的寒意。
少女缓缓走出暗沉的树影,来到奥古斯都面前。
“我是真实的。”伊丽莎白•林奈说。
----------------------------------------
“你是谁?”奥古斯都并不是在问她的名字。从她现身的那个瞬间,“伊丽莎白•林奈”这个名字就自动地跳入他的脑海。(同时他还知道了她怀里那只黑猫名叫德布罗意,那是一个属于贵族的名字。)“伊丽莎白•林奈,”他低声读出她的姓名,再次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与你分享幻境的人。”
“幻境?”奥古斯都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她语中的含义。“你是说她们都是——呃,幻象?”他难以置信地问。
伊丽莎白•林奈微微一笑:“森林里没有精灵。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场景……那些精灵,她们早已经逝去。只剩下残缺不全的灵魂,偶尔在月色明亮的深夜里徘徊。距离她们最后一次在森林里歌唱,已经过去了数百年。那以后,森林里只有幻境,不再有真实的歌。”
“可是我看见她们,也听见她们的歌声……哥伦布,你也看见了,对吧?”奥古斯都转过头求助。“你来告诉她,哥伦布!”
身后空无一人。
奥古斯都怔怔盯着右手。他还能感觉到残留的体温。
方才,是谁在拉着自己呢?
奥古斯都抓狂了,“哥伦布……在哪里?是不是你们抓走了他!”
伊丽莎白无视他的问题,侧身坐下,伸手去拨动篝火。她添了几根树枝,火堆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黑猫德布罗意跳下她的膝盖,姿态优雅地坐到火堆旁边,低声咕哝:“可怜的笨蛋。”
“好啦,德布罗意,无知又不是罪过。”
女巫挠挠黑猫的下巴。它显然很喜欢这种亲昵的动作,满意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声。
奥古斯都执起黄金之剑,采取攻击态势。如果哥伦布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消失是因为眼前这个苍白的女巫的缘故,那奥古斯都恐怕更没有办法抵抗她的魔法。
但战斗是必要的。
伊丽莎白冷淡地轻笑,摇摇头:“武力没有用,王储。”
奥古斯都不相信她。
执在掌中的宝剑赐予他勇气、力量和信念。在黄金剑的锋芒里,奥古斯都看见阳光,无论何时何地、附着在神圣之刃之上的阳光。他把剑刃朝向伊丽莎白,一股超越他自身存在的神力指引他杀灭任何质疑神意的异端。
奥古斯都一剑刺向伊丽莎白。
然而,结果不过是证明,她说的话是真的。
伊丽莎白甚至不须动一根指头就折断了他的宝剑,就像她折断任何一柄普通的铁剑那样轻巧。附在剑上的咒语、祝福在她的面前竟然完全失去了效用。
这怎么可能?!
掌中的剑,可是神圣王国自古流传下来的圣剑,是受到神明祝福的黄金之剑!
奥古斯都从来不曾设想这样窘迫的景况。
幸而在他的心里,愤怒压过了惶恐。敌方强大得超乎预料,但是无论是圣殿骑士、还是王室成员,都拥有他们的荣誉和骄傲。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使年轻的王储在失去了他的权杖、武器和保护者之后仍然有勇气再次提出挑战。
他退后两步,更为审慎地打量伊丽莎白•林奈。
面前的女巫毫无疑问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奥古斯都并未察觉压迫感。她没有主动攻击的意图。伊丽莎白咯咯地笑起来:“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所有的攻击都不会达到目的。因为你在和自己作战,王储殿下。而我,不过是个旁观者。”
她俯下身子,指尖轻轻摩挲断剑。
一道青碧色的光芒从她的指下透出来。
“我听见亡灵的悲鸣……”她轻轻地叹息。
“切——”王储对此嗤之以鼻,“诛灭异教徒是主的意志。他们不信神明,因此受到惩罚。”
“那么、和你信奉同样的神的那些死者呢?”伊丽莎白静静凝视着面前金发的青年,语声轻缓,却带着无从置疑的威仪,“我看见,王储殿下,在你那坚固的城堡中,阳光也照不到的暗室里,你以长剑抵上他们的胸膛,说,‘若你信奉主,就上前一步’。——他们是新教徒,是吧?”
“口称信奉主,却背弃主的意旨的人,比异教徒更可憎。”奥古斯都确实曾经在他郊外的城堡里,用死亡鉴定新教徒的信仰,同时剥夺他们的生命。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新教徒与自己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信徒,他们早已站在“异端”那一侧。——和真正的异教徒没有什么两样。
“你确信,你的意愿就是主——你们的神明——的意愿?”
“这亦是圣剑的意愿。它指引我们坚持信仰。”
“……圣剑。”伊丽莎白摇头轻笑。笑声中透出的嘲讽意味令奥古斯都很不舒服。他恼怒地大声问她:“你究竟是谁?哥伦布呢……哥伦布在哪里?”
伊丽莎白回答:“幻境里没有哥伦布。除了你、我二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譬如你的圣剑,譬如你看见的精灵。——你只能看见森林允许你看见、而你自己也希望看见的事物。你喜欢美丽的事物,喜欢赞美和爱语。所以你看见了精灵……”她幽幽地说下去,“精灵的曼妙舞姿和柔声耳语……那是她们求爱的舞会。她们把自身拥有的三百年寿命,全部用以寻觅命中注定的、唯一的爱。然而,她们的爱语无人倾听。森林之内,爱情早已消逝,失去爱情便无法结合的古老种族也只能随之湮灭。没有什么是唯一的。没有什么是永续的。种族消亡的过程漫长,不可挽回。如今精灵族已经抵达他们的终点。留下我们,仍然在通向毁灭的道路上挣扎。”
“森林期待着你的到来,王储。”伊丽莎白•林奈的目光转向王储手里的黄金之剑,温柔地继续说道,“在‘蚀’毁灭现在的这个世界以前,我们想要看一看阳光。呵——这还真的是略嫌无聊的好奇心呢。”
奥古斯都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是‘你们’的一员,我不是异教徒!”
伊丽莎白•林奈露出悲伤的笑容:“你拥有我们向往的东西,也有我们的一部分。”
“——什么?”
“阴影,罪恶,以及……无法言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