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幕 国境线(1)(1 / 1)
“奥古斯都,你还打算留在这里参加篝火晚会么?”哥伦布把满满一抱枯枝扔到地上,问。
“好不容易追过来,总得让我喘口气吧!”奥古斯都狠狠地踢一脚地上的头盔。“天气这么热,还要全副武装地赶路,累死我了!”
说是送哥伦布一程,但是,奥古斯都一直追到国境线附近才看到骑士的身影。刚刚舒了一口长气,想着“终于追上了!”的时候,红发的青年却勒转马头迎上来,笑问:“现在才到?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了呢!”人和马都没有丝毫疲惫的样子,不禁让奥古斯都怀疑,哥伦布是不是使用了某种禁忌的瞬间移动魔法。
现在正值大陆最热的一个月份,连黄昏的风也十分灼人,奥古斯都觉得他要被这个锁甲做成的蒸笼蒸熟了。他发现哥伦布已经把石块围成一圈,也搭好了树枝,连忙大叫:“等等,哥伦布!”
哥伦布回过头来:“怎么?”他望望手中的火石,“我必须在日落之前把火生起来。”
奥古斯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劝他迟些生火,这时候太阳帮了他的忙。他跳起来,指向森林的方向:“看!”
最初,变化是从森林的顶端开始的。墨绿的树冠被染成了奇异的金色,低垂的暮霭令人生出燃烧的错觉。绯红霞光渐渐下移。它已经不能掩住森林原本的颜色,但仍然挣扎着,从密密的缝隙透出来,把树干和树干、枝叶和枝叶分割开来。斑驳的光影不断拉长,离哥伦布和奥古斯都越来越近,却始终不曾到达他们的脚边。直到光线全然消失于森林背后,黑夜露出它狰狞的利爪,他们两人才醒觉,方才所见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次日落。
光明和黑暗的争斗每天都在进行,胜利和失败忠实地交替。然而,哥伦布所追寻的,恰好是日落的方向。
年轻的骑士叹一口气,点燃篝火。
黑暗里,什么东西随之摇动起来。那也许只是火光投下的影子。看上去这里并不安全。——夜幕笼罩下的王国,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奥古斯都问:“我们就这么坐到天亮?”
“你可以睡。”
“我睡不着。这盔甲太笨重了。”
“你也可以往回走。现在就出发的话,肯定能以在日出之前回到王城。”
“我不回去。”
“那——”哥伦布微微一笑,“你就在这里坐到天亮吧。”他躺下来,枕着自己的头盔。“晚安,奥古斯都。谢谢你帮我守夜。”
哥伦布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奥古斯都完全不能理解穿戴着厚重盔甲的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他蹲下来,近距离地观察哥伦布,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他吐出的热气拂上奥古斯都的脸。这气息和篝火带来的气流同样灼热。
奥古斯都不满意地喃喃抱怨:“喂,哥伦布,就算我看见了精灵公主,也不会叫醒你……”
今夜是满月。
奥古斯都似乎看见了什么。
极力睁大眼睛,“喂!哥伦布,我‘真的’看见了——”
被朦胧雾气包围着的,一团若有若无的幻影。
他其实不能确定从林间穿越薄雾而出的究竟是精灵公主还是狼人。揉揉眼睛,又盯着森林的方向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火焰炙烤空气所产生的扭曲。
当他把黄金之剑紧紧握在手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和哥伦布都很安全。
奥古斯都侧身躺在哥伦布旁边,他望着跳跃的火,以及闪耀在火光之上的群星,想起他们小时候也常常这样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但不像现在这样,身披着金属的铠甲。那是在每天的剑术课程结束之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衣服脏得像是刚从泥水里捞出来。所以即使在地上躺着甚至打滚也不会招来女官的训斥。
奥古斯都经常瞒着老师偷偷找哥伦布比试剑术,他总是赢。
而且经常会“不小心”弄伤他的对手。
直到现在,哥伦布身上还留着很多长而淡的伤疤,手臂和领口的两处尤为明显,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伤迹藏在衣服底下。
那些都是拜奥古斯都所赐。
奇怪的是,奥古斯都从未受伤。事实上哥伦布的剑术早就以犀利、狠辣、毫不留情而闻名,他能打赢王国里所有的骑士和军士,单单除了年轻的王储。奥古斯都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这不是因为他的剑法比哥伦布高超。
事实恰恰相反。
有了这样的发现,他忽然睡不着了。
奥古斯都坐起来,就着火光仔细察看他的宝剑,那柄受诸神祝福、铭刻阳光、驱逐黑暗的黄金之剑。自他被正式确立为王国第一顺位继承人之后,这柄剑就归他所有,但奥古斯都还是第一次把它带在身边。——除了权力的象征,它还是什么呢?年轻的王储如此自问。他忽然很想看一看哥伦布的剑,一柄隶属圣殿骑士团的、毫无特色的细长铁剑。很想知道,他们的剑有什么不同。
奥古斯都没再深想,他伸手去解哥伦布的剑。
刚刚碰到护手,哥伦布就惊醒了。仅仅是一眨眼间,王国的第一骑士挥开探向自己腰间的手、拔剑直刺奥古斯都的心脏。奥古斯都只见到冷光一闪,想拾起自己的宝剑挡格时,已经来不及了。
剑尖在他的身前停下。
仍有一丝寒意,细而尖锐,直刺入他的胸口。
“你做什么!”
哥伦布看清楚“偷袭”自己的人,怒气迅速地从他全身散发开来。
“……只是想看看你的剑。”
“给!”
哥伦布把剑甩在地上。奥古斯都不敢立即去捡,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哥伦布的脸色,大约一刻钟以后,才确定自己已经安全。哥伦布很少生气,但是生起气来相当可怕。
哥伦布的剑鞘上有奇怪的刻痕。杂乱无章的一道道痕迹,有深有浅,有的还呈现出暗沉沉的红褐色——那是因为血液渗透剑鞘的缘故。
奥古斯都问:“这些刻痕是什么意思?”
火光跳跃着,映得哥伦布的脸色阴晴不定。“——那是杀人的标记。”王国骑士为每一个剑下亡灵刻上一道印记。
奥古斯都困惑了。他不记得哥伦布杀过什么人……除了那些该死的异教徒。而哥伦布作为圣殿骑士团团长,诛杀异教徒的权力是由红衣主教和国王亲自赋予的——以主的名义。
他的双手清清白白,从来不曾沾染罪恶。
奥古斯都小心翼翼地发问:“即使你杀的人是……异教徒?”
哥伦布过于坚定的回答,让他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异教徒:“即使是异教徒,也不例外。”
“你杀死异教徒之后,还要记住他们么?”奥古斯都勉强地笑笑。自从哥伦布受封成为骑士,他就渐渐注意到哥伦布在抚摸剑鞘时,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早就知道那些刻痕不是为了彰显武勇,更不是为了铭记仇恨。
居然是为了怀念丧命于剑下的死者——即使他们是异教徒。
“是啊。他们值得记住,不是因为他们的无知,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无礼和亵渎。让我无法释怀的是,他们的外表和我们那样相像,内里的差异却又那样明显。……杀死他们,经常令我生出一种杀死我们自己的错觉。所以,我希望记住他们。——只是单纯地,记住。”骑士淡淡地回答。
哥伦布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
杀人就是杀人。以天主之名,收回由天主赐予的生命。
因为没能救赎他们,所以就要杀死他们。
这常常会令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如果不是神明反复无常,那就是他们自己犯了罪。哥伦布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想法——两种想法都不可爱。而他也不愿向任何人提及这种念头。王储奥古斯都没有兴趣听,至于其他人——哥伦布担心这种迷惑会招来他人的怀疑,怀疑自己的信仰不够坚定。
即使他并非质疑教义,只是不愿放弃自主思考的权利。
骑士从王储手里拿回自己的剑。“别再吵我了,奥古斯都。我需要休息。”
可是他的话,王储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哥伦布诧异地发现,就在自己陷入不怎么愉快的沉思的时候,奥古斯都已经沉入了梦乡。
苦笑着摇摇头——对王储来说,关于异教徒的话题就那么索然无味么?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左手被王储紧紧攥住了,稍稍用力却还是抽不回来。“喂,奥古斯都,放手!”哥伦布有些生气地说,但是奥古斯都的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王储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这家伙正做着什么样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