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逃之殇（1 / 1）
“是赢政吗？”娇娥脸色变了变，紧张地问。
摇了摇头，小八没有说话，锐利的目光扫视窗外，似乎在寻找着某个身影。倏地，他定格于一点，眉心悄然攅紧。
我想外面的人应该不是嬴政，我早已习惯嬴政将公事摆放在首位，在这个战事连天的时期，他要顾及的还有很多，而第一位绝不会是我！其实，来者是谁，我多少猜到了，对于自己陷入这样一个微妙的境地，还能做的，只有给自己一丝轻描淡写的苦笑。
“那恪老友，你我之间也不必躲躲藏藏吧，何不敞开大门让故友进来一叙！”清亮悠扬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听不出半分火药的气息，这个声线不仅是对我来说十分的熟悉，就是小八和娇娥也断不会将之从记忆中抹去。小八没有说话，聚焦的瞳目中有着些许的失望与痛恨，而娇娥则已然愀然色变：“是芮彘……他还在秦国……”
“也许，他打的主意和你们相同吧，”我轻轻地吐了口气，随意地坐下，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话题：“没有不透风的墙，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几率总归是小的，如果手中能多一点保障，心里岂不就更踏实些！”
心下明了的小八，神情更添凝重：“他知道夫人在这儿？”
“应该是吧，不然他也不会孤注一掷，弄出如此大的响动，毕竟要解决你们需要的只是时间，他可以慢慢来！”我微微一笑，看向小八：“此事无须硬拼，何况你还带着体虚的娇娥……你们，把我交出去吧！”
“不行！”小八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
“为什么不行，”娇娥有些急道：“她说的没错，这次芮彘的目标并不是你我，将她交出去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娇娥，你不知道芮彘的为人吗？”小八带着几分怒意微微冲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该死！”几日来东躲西藏的压抑，终于点燃了娇娥那份心底的恨火，她不再理会处境，愤然抓起手边的枕褥朝小八丢去。小八默然地躲过，无语低头。“你该死，你该死，你们男人都该死！”娇娥伸手指向我，眼底透出的目光似乎要把我吞噬：“你们当我是什么？需要的时候一个个巴结着我，逢迎着我，现在却为了这个女人，又将我视如鄙弃！我娇娥，是堂堂的大齐公主，不是玩物！”
“娇娥……”小八看起来似乎有心无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点也没有解释的精神。
可能是太久没有得到回应，已然让屋外的人消磨不少的耐性，有几阵脚步声仿佛就近在跟前。小八戒备着，终于缓缓地向外探试：“芮彘，娇娥与我已经对你没有威胁，我们多年来的交情，就不能换这一条生路吗？”
“哈哈哈哈，那恪老友，我只是来叙旧的，不必谈什么生路死路的如此严重吧！”芮彘的声音拉近了许多，笑意也更为浓郁：“其实，我们的处境是相同的，目的也一致，完全可以合作嘛，你我兄弟再次联手，一道闯出秦境，到时又是海阔天空，不是吗？你我兄弟可不存在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呀！”
如果撇开芮彘那危险的心计，这对小八和娇娥来说绝对是次心动的提议，我都可以感觉到娇娥心底的迫切，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神已经变得更加危险。
“不用了。”小八避开娇娥的目光，坦然回绝：“你是齐国的左司马，不要因为我们而拖累你的行程，虽说离秦关已是不远，但毕竟还有一段距离，难保秦兵不会追来，我看，你还是带着手下尽快离开吧！”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其实在这样的胶着中，拖得越久，真正有利的人反倒是我！不过，我并没有庆幸的感觉，反而失去了最后的从容，缓缓地站了起来。我知道，动手的时刻就要到了，现在空气中弥漫的是我这样的外行人都可以嗅出来的危险气息。当小八拒绝后，外面好一阵没有声响了，这种寂静没有让紧张感消失，反而让气势压抑得愈发凝重。我深深地喘息着，焦急地等待，等待着什么？我，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打破这一刻的物件，出现了。我似乎可以看到类似电影里播放的慢镜头，一支泛着幽幽冷光的铁箭穿透不堪一击的窗格，进入房内。然后，一切就变得有趣了，箭，一支变成了两支，两支变成了四支……窗外人好像希望屋里能多出几只人造的刺猬。
“走！”小八震开疾射而来的飞箭，一手拽住我，一手挽住娇娥，撞开后窗。想象中的腾跃感并没有出现，我很快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但是小八并没有松手，他将我和娇娥牢牢地维护在身边。虽然一时摆脱了成为刺猬的厄运，却也叫我们彻底陷入了芮彘的包围之中。
“唉，”一声叹息悠然响起，芮彘绕到了后屋，朝小八微微地笑着：“何苦呢，像此刻，你我兄弟总是要见上一面的，早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看到我时作了停顿，“瞧瞧，我这是看见谁了？”芮彘眯缝起双眼，嘴角的笑意增添了几分寒色：“惟夫人？啊，不，你现在是秦王嬴政的女人，恐怕该改口叫赢夫人才对！想不到您不在王宫，竟然跑到这偏远之地！实在是稀奇呀！”
这张俊帅中透着邪佞的面孔，让不堪的回忆再次勾起，我冷淡地朝他瞥去一眼，很快便侧首避开。这个曾经差一点就侵犯了我的男人，无论在哪里见到，都一样让我恶心。
“啊，真是难办呐！”对于我的漠视毫不在意，芮彘的言语一句接着一句，由不得我心，声声传入耳内：“夫人想必不想见到在下，不过夫人……你这样可是会让芮某伤心不已啊，自那夜起，即使身心俱损，芮某对夫人却依然魂梦相依，百转千回，哈……”似乎已经将我们看成了囊中之物，芮彘的神情是那样恣意猖狂，只可惜上天给予他这样的时间稍嫌短了一些！
是那破哨之音阻止了芮彘的长笑，他有些错愕，不仅是他，我也对这戏剧性的转折有些捉摸不透，愣愣地看着远处那抹孤傲的身影……来了？竟然，来得这么快！
“相信寡人，你如果再开口，这一箭绝不会射偏！”嬴政笔直地站在那儿，仿佛一杆永不弯折的长枪，他的面容是冷峻的，声音的是徐缓的，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给人平静的感觉，但所有的人就是知道，他的周围正燃烧着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烧得是那样汹涌，那样猛烈！
“哈，哈哈，”芮彘还是笑了，只是那努力从嗓子里挤出的笑声，是那样的干涩：“秦王大驾，小臣真是惶恐！”
没有动，目光依旧直盯着芮彘，嬴政接下来的话却是对我说的：“不要怕，玥儿，他们不敢动的，到寡人身边来！”
鼻腔有点酸酸的，好老土的桥段，明明早已过了纯情萌动的年龄，明明早已被遥远的新世纪那些口袋小说麻木得不行，心头却还是融进阵阵暖意。我以为，他放不下的……结果却还是来了，将满仓满囤的国事放到了一边，这说明，我是重要的吧，是特别的吧！一国之君，能做到这样，我还要犹豫什么？结果，我摇了摇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不，放他们会齐国；否则，你连我一起杀！”
终于，嬴政转向了我，眼中有的是不信与愤怒：“玥儿，你要救他们？你还要救他们？你还要救芮彘？你忘了，他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没忘，”头撇过一边，我连向芮彘看去的意愿都欠奉，闭上双眼微叹：“我没有那么伟大，其实，我只想救一个人，可是如果我要救他，那就必须救下这一群人！”
“嗖——”紧绷的弦就这样弹开了，握住弓柄的手攒得死紧，似乎下一道力就要把这弓柄一捏两半。箭也还是射偏了，深深地穿透树皮上的硬痂，箭尾在弹力的作用下嗡嗡作响。“呵，呵呵……听说你被劫，寡人丢下一切，连战袍都不曾披上就急匆匆地出宫；披星戴月，赶着夜路，生怕你被他们带出了秦境，到时寡人会鞭长莫及！放下手边的一切，只为救你，得来的就是这般结果？”嬴政直直地看向我，眼底的柔情慢慢淡去，任由薄冰将其覆盖：“童玥，你仁慈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为何就是要对寡人如此残忍？你……当真以为，寡人舍不下你吗？”
面对着这样的嬴政，我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嬴政将他仅有的仁慈完完全全地给了我！是不是因为这，让我恐慌了呢？是不是就是我夺走了这个男人仅有的一点点柔情呢？因为我夺走了这些，所以他才会那样冷血无情地对待别人！我害怕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所以我努力地偿还着，努力地将自己的善意传达着，我害怕，我怕，这样的独宠，这让我有着深深的罪恶！嬴政，他不会懂的，我知道，他永远也无法明了我内心的恐惧！咽下所有的心声，我轻轻地吁了口气，扬起笑脸：“放了他们，就当，就当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吗？”
深深地吸气，抿唇，“不，”拒绝的字眼从嬴政的嘴里吐露，他的周身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隔膜，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疏离，“他们混迹于市，探听秦国的国情军事，甚至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动摇我大秦国本，这些都是奸细，留不得！”
“是吗？看来我又让你为难了！”一丝无力感生自心底，嘴角掀起淡淡的笑痕，我没有再说什么。原来，最没用的人是我呀，除了给身边的人伤害与危险，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掌柜的，”小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个许久不曾听到的称呼，让我有些陌生，我缓缓转身，对上小八那双豁然彻悟的双眼，他在笑，笑得很镇定，异常的镇定：“小的，又给您添麻烦了！”
“不，”我摇摇头，有些沮丧：“对不起，小八，我想帮你，可是好像……对不起！”
“人力有限，”小八笑着安抚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想和您说了，您的心太软，总想把事情都揽在身上，其实，只要尽了力，问心无愧，也就不用给自己多少的压力！”他看了看身边的娇娥，又环顾四周，神情间俱是洒脱：“好比小的，最初将您劫下为的是带娇娥离开秦国，其实早先就知道机会渺茫，却还是想试一下，成功了最好，若是失败，无论娇娥的心底如何想，小的心下也坦然无愧了！”他的言语间，竟似乎有着放弃抵抗的意味！
心头一暖，我终于扬起淡笑。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又让我瞬间浇下沁凉的冰水，寒入心肺！
还在说话的小八，就这样僵直地，慢慢地倒下，脸上闪过一阵苦痛，还有释然的轻笑，似乎早已预见。匍匐倒地，让他颈后竖起的半支发簪显现在众人的眼前，触目惊心！
“小八！”我惊叫着跑去，想要扶住小八，却被他的分量一起压倒。鼻息间充斥着血的腥味，越来越浓。不要……我的内心在呐喊，可是哽塞的咽喉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啊——”簪子的主人凄厉叫嚣，看着小八，一步步后退。娇娥半扬着手，手心尽是红，鲜红，鲜红……她摇头，喃喃自语：“为什么你要说这些，你也要走吗？你也要放弃我吗？不许，你不许走！不许走！”
“我……咳……不会走……”艰难地开口，却再也无法忍下腔道内涌出的汩汩的血水，小八大口大口地喘息，任凭血液自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小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想推开我起身却有心无力，只能缓缓地转头向娇娥招手：“到，这儿来！你看……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猛然一震，神采间的疯狂似乎有所淡去，“那恪……”娇娥痛哭，飞奔而去，一下将小八抢去紧紧地抱在怀里：“别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芮彘不要我，嬴政也不要我，秦国不要我，齐国也丢弃我……那恪，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嗯……”克制着猛烈的晕眩，忽略着越发强烈的冰寒，小八凝聚起力量，抬手轻轻拍打娇娥：“丫头，我……不能带你走了……可……我最终……也没有放弃你……当年的誓言……我守住了……所以别……别怪我……”骤然地，手重重垂下，让最后的一拍别有分量，一切的动作也就在那一拍下戛然而止。
一声“丫头”令眼神清明，一下重拍让神智冷静，娇娥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哭闹，就这么呆呆地，与我面对面跪坐。渐渐静止的空间又开始流动，她僵硬地动了，抬头看向我，眼神略带涣散，读不出其中的含义。“他死了，”唇微启，喃喃倾吐：“是因为我，更是因为你！知道吗？”
我没有回应，眼睁睁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青葱玉手变成夺命的利器开始死死地掐住我的咽喉，这还不够，对面那张即使失去血色却依旧迷人的樱唇也可怕地死死地咬向我因为窒息而变得明显的主要血脉……什么声音？似乎周围的人又开始骚动了，那个刚才还远远避开我视线的身影似乎也在向这边靠拢，可是我什么也不能确定，咬得好痛，我体会着牙齿深深嵌入血肉的异样感觉，再也听不清……看不清……唯一刻入脑海中的话语，是娇娥松口时说的：“多少年，他没有叫过我丫头，今天他叫了，所以我要跟他一起走！这都要谢谢你，是你成全了我，即使不爱也无所谓，起码我知道了还有那么个人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去守住当初对我的承诺！所以，让我也来帮你吧，帮你解脱！”那时，她俯身贴在我的耳边，余光中我唯一瞥见的一丝唇角，带着那么点愉悦，还有着似有若无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