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成蛟之死（1 / 1）
也许是因为项上人头得以保留，当小八带着解药顺利归来时，整个军队里响起不小的欢呼。对于这些外界的骚扰，小八恍若未闻，他最先冲到我的身边，掀起衣袖，确定那道伤口的毒素并不曾蔓延，这才松下一口气，定定地看向我。“解药，小的带回来了！”小八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带回来的。”看着小八一脸的风尘之色，我露出歉然微笑：“谢谢。还有，对不起。”
为这最后的“对不起”，小八那结满冰霜的表情终于融化，呈现温暖之色。“别再耽搁时间了，赶紧敷药吧。”他朝我淡淡地一笑，然后将怀里的药瓶递给军医：“此药一边外敷，一边内服，连续三次便可将毒解清。”
点点头，军医们立即行动了起来。为保万一他们决定先给我治疗，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试验，正好测出此药是否有效又或者是否含有剧毒。对于自己被当成试验品，我表现得很平静，反正终归是要医治的，而且，我信任小八！
结果出来了，这药是真品。因为我只是借由毒血而感染上箭毒，所以中毒较轻，只一次便出现了明显的疗效，臂膀上的紫黑色泽瞬间消失了大半，范围也在逐渐缩小。看到这喜人的情况，军医们赶紧拆下赢政的绷带，开始为他解毒。于是，就在第三天的清晨，赢政终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稀饭坐到床边，在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你醒着？”我先将碗放到一旁，将赢政抬高，细心地在其背后垫上高枕，待完成一切，便将粥碗重新端起，从中舀出一勺递到他的嘴边：“来，吃饭吧。”
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赢政顺从地吞下稀饭，当目光游移到受伤的臂膀时，不禁皱起了眉心：“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削苹果时不小心手划，割破了一点，已经快好了。”眼也不眨一下的我，将谎话说得很是流利。赢政的目光始终在我的脸上徘徊，即使他的目光中蕴含着深深的怀疑，我依然不紧不慢地给他喂食。
彼此都已熟识，赢政当然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反正询问别人也能得到结果，便也不再深究。看着我平静的脸庞，赢政微微一笑：“离战场这么近，有被吓到吗？”
“有一点。”我诚实地点头。
“那……看到寡人中箭，你有吓到吗？”赢政将我递过来的粥碗推到一边，体虚的他有些吃不下了。
“也有一点。”拿着碗的手顿了一顿，我对赢政露出一丝轻笑。
“啊，只有一点呐！”赢政的表情是带着惋惜的，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失望，让我意外的是他接下来对我说的话：“童玥，寡人的冲动恐怕只此一次呀！若是将来遇上同样的事情，也许寡人的选择会与今次不同的，那样，你会怪寡人吗？”
“呵呵”我摇摇头，看不出丝毫的气恼，对于这番话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我们……都是更爱自己多一些！”
在我的脸上凝视良久，赢政缓缓躺下，阖上眼睑：“寡人累了，你也去休息吧！”不知是有意又或无心，赢政平放下的手与我撑于床沿的手相互交叠，没有相握，只是手心贴着手背。在相触的那一刹那，我们的表情都没有变，似乎那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显得平静如昔。又坐了很久，确定他已呼吸平缓地进入梦乡，我才抽出了自己的手轻声走出帐外。
肺叶的伤口不会因为毒解了就立刻复原，连日来还是会从赢政的口中听到破碎的轻咳，偏偏那样的震动都会牵连到伤口，所以他的眉心总是时不时地紧蹙着。
“咳……咳咳”一手撑起身躯用巾帕捂住嘴，一手按住中箭的伤口，赢政在銮驾内抖嗦了一下，才又颓然躺倒在软垫上。伸手在他的背上轻抚，我无奈地轻叹：“何必这么赶呢，蒙武将军不是传来了捷报，等伤口养好一些在动身也不迟呀！”
“寡人不想再耽搁了，”赢政闭目缓缓地摇头，声音有些暗哑：“成蛟一事拖得越久越难稳定。中箭之事恐怕会很快传会咸阳，倘若太王太后拿此事再兴风浪，光凭那些下臣是震不住的。”
“唉，你若是死了，我恐怕就成千古罪人了吧！”想想历史上的秦始皇差点因为救我而一命呜呼，我不禁好笑地自语。
抬眼看了看我，赢政可不会自恋到以为我在愧疚些什么。他已经从蒙恬口中得知我自残逼小八去找解药的事，某种意义上，我们打平了，谁也不再欠谁。但也许是伤病中的脆弱吧，赢政忽然很想知道一件事：“倘若这次寡人当真因为救你而死，那在你心中，寡人与惟婴孰轻孰重？”
抚背的手倏地停下动作，我低头看着赢政，眼中流露的是困惑与为难。隔了好一会儿，终是对他歉然一笑，我摇头说道：“不知道呀，真的没有比过，而且，你现在并没有死，不是吗？”
撇撇嘴，这个答案肯定不是赢政想要的，不过他轻笑了一下，自我安慰着：“罢了，寡人是不能指望从你口中听到什么好话的。往好处想，我应该是比惟婴强一些吧，毕竟，我是活着的！”
淡淡的笑着，我没有应声。
车内又是一阵静默，很奇怪，自从赢政中箭之后，我们的相处改变了许多。偶尔还是会像刚才那样彼此探询着内心，但更多的时候，则是静静地依靠着，享受一份难得的平和。这种变化让我们变得更为自在与契合。
也许真是考虑到赢政的身体吧，往后的战程尽出乎意料的迅速。针对赢成蛟最后的残军，蒙武的旧部与赢政所率的新军形成首尾夹击之势，最终将这群叛军逼至屯留境内的一处山凹。内战，终于要结束了……
没有想过再次见到赢成蛟会是这样一幅场景。因为赢政伤势未愈，我与他同乘着御辇就近照顾，当厮杀结束时，随从将御辇缓缓地驶向中央。强自坐起半倚在门架旁的赢政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我暗叹着这个伤员的顽固，只能贴坐在他的身后充当人形靠背，也因此透过那虚掩的帘幕，看到了赢成蛟现在的样子。
真的是……很狼狈呀！我有些感叹。曾经那个桀骜不驯、俊朗率性的长安君已经不复存在了，此时的赢成蛟身披一副……不，是半副战甲，蓬头垢面地面对在场所有秦兵；七星剑还是那把七星剑，不曾因为蒙尘而掩盖其光辉，但擎着它的那双手已经变了，与当初从华阳夫人手中接过它时的热切不同，此时的这双手是颤抖的、无力的，似乎下一刻就有可能将其丢弃。赢成蛟笑了，笑得那样歇斯底里，笑得那样苍白空泛，他就那样一直地笑着，对着一地为他战死的同袍，笑得浑身抽搐，直至跪倒在当前。最终，那样的笑，化为呜咽，化为嚎哭……
“我……输了，”撑在地面的手倏地紧握成拳，赢成蛟低垂下头，仿如梦呓：“想不到我……还是输了！”
“咳咳……哼，”赢政轻压着伤口，看着帘外那道伛偻的身影，淡淡地讥讽着：“你当然会输，就像当初寡人对先王所说的那样，你的心智仍旧像个孩子，丝毫不见成熟。只要有足够的声音在你耳边鼓吹，就能让你变得冲动、盲从……这样的你，永远也不可能赢过寡人！”
“住口！”赢成蛟跳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看向御辇：“你说的一切都是狗屁，事实就是，你在父王的面前诋毁我，从我的手中抢走了王位！那王位是我的，我才是秦国的大王！”这一次，就连士兵的眼神都变了，看向赢成蛟的目光都带着怜悯：这个人已经疯了，彻底的疯了！
“是吗？”一手拉开了阻隔彼此的帘幕，赢政推开了阻挠的众人，坚持着走下了御辇。紧抿的唇角不见一丝弧度，是那样的冷冽与无情，缓慢地走上前，即使七星剑已经对准了赢政，他的神情还是如此的从容不迫：“你以为，王位是什么？争抢的玩具？先王还在世的时候，你有考虑着将来要继承王位吗？你有想过等你做了秦王要如何治理这个国家吗？你有想过要将秦国带往哪个方向吗？告诉寡人，你想过吗？”
“你……你……”赢成蛟被那莫名的气势逼迫得连连后退，脸色乍青乍白。已经乱成一团絮麻的大脑无法再去分析那连番的提问，但即使如此，身为困兽的他还是兀自挣扎着：“你不要在那里说得好听！以前我们都那么小，怎么会想到这么多！这些问题难不成你就考虑过吗？”
“是，寡人考虑过！”赢政真的点下了头，淡定地看着这个弟弟：“被接回宫的那一天，寡人看着父王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秦国的大王！看着父王在那些王亲国戚间吃力周旋的样子，寡人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人上人，将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看着他国的使臣在秦国的土地上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样子，寡人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组建最强大的军队，让铁骑踏遍其他六国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的国家都臣服在大秦的脚下！这就是寡人与你的不同，成蛟啊，现在，你明白了吗？”
不，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赢成蛟的眼神还是狂乱的，其实无论是现在又或过去，心里已经有无数个声音在告诉他，他永远也比不过赢政；可是，他不想承认，承认这一切就表示他认同了自己的无能与自卑！于是，身体又一次比大脑行动更快，是的，那个用一辈子去厌恶的兄长就在眼前，赢成蛟执起剑迅速地往前刺去……
“啊”，“哐啷”，伴随着这样的两道声音，那代表了无限权威的七星剑凄惨地跌落。赢成蛟捂着滴血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冲上前来的秦兵。最终，他还是没能杀了赢政！这样的认知充斥着他的大脑，也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名为勇气的东西。当七星剑跌落的那一霎那，附着在心灵的咒灵似乎消失了，满腔的热血终被冷酷的现实所浇熄。当那些秦兵上前来将他五花大绑的时候，赢成蛟就仿佛失了魂的木偶般，呆呆地站着。
其实，赢政也累了，不仅是因为伤痛腐蚀了他的体力，还因为心头那一股莫名的压抑与郁卒。趔趄着返回到御辇，他无力地依靠在门边，似在问众人，又似在问着自己：“成蛟啊，寡人的好弟弟，你叫寡人该如何处置你呢？”
这一声轻轻的询问，让所有的声音都化为无形。这是王族所惯有的戏码：兄弟相残。其实赢成蛟的结局早已有了预见，但那也不是外人所能够提及的。一切端看赢政的意思。于是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起，他们看着赢政，静静等候着……而赢成蛟则是在第一时间，惨白下脸庞。是的，惨白，比之受伤的赢政还要不见血色。曾经那满腔的热血在体内沸腾，赢成蛟根本没有想过失败后的下场；当战事节节败退时，他所有的心神全都灌注在如何反败为胜上，也无暇去想当失败已是注定的结局时，他又能去向何方！现在，赢政的提问终于点醒了他，让他终于想起这种叛乱的游戏最终只有两个结局：胜了，赢政会消失；而败了……消失的那一个，将是他赢成蛟！
我，在车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流露着若有所思的神色。赢政，他想要怎么做？这个男人，是独断的、霸道的，倘若要将赢成蛟押解回咸阳发落，他根本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但我又很肯定，赢政是不会放过赢成蛟的，因为，他不会允许自己身边再次埋藏这样的威胁。赢政，你想如何结束这个弟弟的生命呢？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默默地等待着……
“给他松绑。”赢政倏地开口了，一出声便是这样一个令人错愕的旨令。
“大王，万万不可！”所有的将领连忙出声阻止。
“给他松绑！”旨令再一次重复，声线却拉高了许多，赢政缓缓地扫视群臣，目光中无形的压力让所有人瞬间禁声。
像做梦一般，赢成蛟呆呆地看着刚才捆绑自己的秦兵，再一次上前给自己解开了绳索，他茫然地看象赢政：“为什么……”
紧抿着唇，阴郁地看着赢成蛟，赢政缓缓地开口：“你，终究是寡人的弟弟。寡人曾经答应过先王，绝对不会杀你，所以今天，寡人，放你走！但是，从此之后，你必须抛却王族之姓，永远不得再踏入秦国一步！如果哪一天，让寡人知道你还在秦国出现，那么上天下地，寡人都会将你追杀至死！”说完这一切，他背过身，艰难地坐回御辇之内。“起驾，撤兵！”赢政疲累地闭上双眼，径自依附到我的腿上。我看着他，目光中透着一丝复杂：这一招，真的是够狠！
王令已下，无论这个旨意让多少人惊诧，都已无法改变。队伍开始缓缓地收拢，没有人再去看赢成蛟一眼。倏地，赢成蛟又笑了，笑得比刚才还要疯狂，笑得比刚才还要凄厉……就是片刻的间歇，那一笑戛然而止。在大军的身后，一道苍凉的身影跪在地上，他的手里握着七星剑的剑柄，剑身刎过脖颈，插进地下。代表王权的剑，终于在今天，尝到了另一种味道。那,是它主人的血！剑身被血染成了鲜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名为凄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