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借王保命（1 / 1）
蒙恬在书房里闭目沉思，蘸墨的笔头因为久未使用已经干涸凝固，开始变得僵硬，可是要用于上奏的竹简上依旧只字为填。他很头疼，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口吻去劝说才能打消秦王御驾亲征的渴望。尤记得赢政刚刚被作为王子接回王宫的时候，眼中是全然的戒备，以稚儿那柔弱的肩膀保护着被百官嘲讽的赵姬太后。那时，蒙恬是第一个向这位流离宫外的王子伸出手去的人，就因为这不经意的举动，让他成了秦王身边最贴心的侍卫。可是如今，蒙恬越来越无法看透自己的这位主子了，即使有着长达十年的交情，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将这份奏折递上去会有怎样的后果。身在王位的赢政，嗜猎的本性已经不再遮掩，这份隐忍许久的掠夺欲望早已深入骨髓，任何会影响到前进步伐的东西，都会被赢政无情地剔除，即使是他蒙恬，应该也不会例外吧！但，他还有一份承诺呀，那双澄净眼眸的主人曾经是如此期希地看着他蒙恬，请求他阻止赢政走入无休止的杀戮。为了这承诺，他冒死也要一试！
双手紧握成拳，蒙恬在桌案上轻捶，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中已经充满了坚定，正待提笔往奏折上写去，却听到屋外传来阵阵的喧哗声。虽然疑惑，但也不必他亲自去看，因为门已经在刹那间被外者一脚踢开了。定定地看着来者，目光在依附于副将脖颈的长刀上游移了一下，蒙恬微笑着打起了招呼：“这不是闲人止步居的小八吗？今日怎么有空到我东城卫队来了？”
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挟制一名卫队的副将有何不妥，小八在众多兵将的环嗣之下，依旧无比从容。他微一点头，算是行过礼，而后开口说道：“我家掌柜想见蒙大人一面，只惜您的门将太不通情理，甚至出言相辱，小的无奈，这才凭此特殊方式求得大人一见，还望大人见谅！”
“惟夫人要见我？”蒙恬挑了挑眉，眼中有些惊异。小八抿嘴笑着朝门口比了比。
于是，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下，在蒙恬的目光中，我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走进书房。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朝蒙恬看去，很是淑雅地伏身行礼：“蒙大人，您好！”
“呵呵，当真是夫人您呐！”蒙恬笑着走出书案，朝主客的坐席作出请的手势：“还真是稀客呢，快快上座！”
“多谢，”我微一点头，转而朝小八使了个眼色，在其除去了对那名副将的钳制后，这才回头对蒙恬露出无比歉意地表情：“此次前来的确是有些鲁莽了，因为口拙无法解释，竟闹出此等笑话！大人您为人宽厚，希望不要与我等小民一般见识！”
“哪里，哪里，是我的这些下属识人不清！”蒙恬笑着，释然地摇摇头，同时还对副将瞪去一眼：“汝等也不向我确认就随意地赶人，道理何在啊？这位是惟夫人，日后她有事来找，再不得做阻拦，全然通行就是！”
“是，属下已知晓。”副将唯唯喏喏地点点头，朝我鞠了一躬：“惟夫人，早先多有得罪，都怪卑职无知，请您见谅！”
对于副将的表现还算满意，蒙恬略微放缓了脸上的表情，哼了一声：“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我与夫人要单独作谈。”
起先已经轰堵在门口的兵士们在蒙恬开口之后迅速地返回自己原先岗位，见此情景小八朝我看了一眼，在我的点头示意下，他也施礼缓步地退出了书房。待所有的人都离开后，蒙恬深沉地看了我一眼，开口问道：“夫人可以言明了吧，您此次造访，所为何事？”
“我想要见大王，”微微侧首，嘴角划过完美的弧线，我将半枚玉璜送至蒙恬的跟前：“请大人传话，今夜，妾身想邀请大王屈尊到闲人止步略作休憩，用顿晚膳。”
直直地看着我手中的玉璜，蒙恬没有立刻接下，他猜测着此举的深意，颇感玩味：“夫人不是对大王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今日却要主动相邀呢？您急于要见大王，可有内情？”
“原来平日妾身表现得如此冷淡，以至于今日开口邀约，在大人眼中竟成了别有企图！”我掩唇失笑，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于瞬间隐没，抬头坦然地看向蒙恬：“妾身只是突然想找大王谈些心事而已。以往多是大王找人述说心中的烦闷，难道今日妾身想略作换位，也向大王吐露些愁绪，这样都不行吗？”
蒙恬的双眼微微合起，由那紧缩的瞳孔内透视出凌厉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扫视着我的面容，以求找出些许的破绽。可惜，他注定要失望，我的表情镇定如昔，始终将微笑挂在脸上。久久的，仿佛在比试着耐力，时间在沉寂中一点点流逝。终于，蒙恬的警觉被缓慢地消磨，他稍许收回了探询的目光，从我的手中接过玉璜。“话我会带到，不过最终还是得由大王来决定。”蒙恬朝我淡淡地一瞥，意有所指地说：“毕竟我们都是他的臣子，任何时候都不可忘了身份！”
“那是自然，妾身尚有自知之明！”我轻轻一笑，悠然地说。无意间，我偶然看到了桌案上摊放的竹简与笔墨，有些猜到它们的用途，心头微微一动，试探地问道：“大人似正忙于公务？”
“唔，正在准备明日上奏的折子。”蒙恬掩饰性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要写的，所以一直都还空着。”
“哦，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真是打扰了大人的公务呢！”我适时地起身，准备告辞：“不敢再留，妾身这就回去了！”
“也好，”蒙恬点点头，将我送到门口：“夫人之意我会尽快告之大王，一得到消息就会派人给您传信，也好叫夫人早做准备。”
“那就多谢了，妾身在家中静候传音。”我轻声应下，转身打算离开，就在抬步地霎那，心中却有了迟疑。“大人，”我回头看向蒙恬，有意提点道：“为王者自有其一番考量，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出有损声誉之事的，身为臣子要学会信任你的主上。况且，大人也可细想，您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很多事假他人之手亦可办到！”
蒙恬被我一番意有所指的话说得一怔。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房内书案上的竹简，等再回头，所见已然是我离去的背影。轻舒了口气，蒙恬低头思索片刻，将刚才遭到挟持的副将叫到了身边。
“大人，卑职无能，以致……”那名副将一脸羞愧地看着蒙恬，他自己也想不到在那名小厮的手下会如此窝囊。
“好了，你不用解释。”蒙恬抿唇，神色深郁地抬手止住副将的话头，沉声说道：“告诉我，你与那人交手几招后才被制住？”
“卑职……卑职……”眼看当真被问到这个问题，副将的脸乍青乍白，吞吐了好久，最终被蒙恬不耐的目光所催促，这才勉强地开口说道：“卑职无能，只在那厮手中支持了三，三招。”
“三招？”蒙恬细细咀嚼着这个数字，脸色微变。自己手下的能耐如何，蒙恬自己还是清楚的，虽然都是战场出身，所学尽是用于战场杀敌，比不上那些江湖高手来得轻便灵快，但这些兵将个个勤学苦练，功底扎实，若说跻身江湖二流高手也不算勉强，而其中的副将恐怕也能在些一流高手底下过个百招。可是今日，自己的手下居然连别人的三招都过不了，只能说明对方的身手已臻绝顶！轻吁了口气，蒙恬沉声说道：“自即日起，派人全日监守闲人止步居，发现有任何不妥，立时向我禀报。”
看到蒙恬如此肃穆，副将心头一凛，赶忙在应了一声“是”后便迅速离去，以作准备。
紧抿着唇，蒙恬把玩着手里的玉璜，微作顿首后，便整了整衣衫，朝宫内走去。
临近傍晚的时候，闲人止步居早早地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吴俊端着又一盘刚刚起锅热腾腾的炒菜走进大堂，冲着静坐在旁一语不发的我皱了皱眉：“那个政先生真的会到吗？玥姐，他再不来的话，菜都要凉了！”
“一定会来的，”我微笑着安抚吴俊，这个孩子，自从下午蒙恬派人送来传信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就连让他为赢政准备晚饭都显得那么的不甘愿，能忍到现在，也难为他了。顿了顿，我轻声说：“时候是有些晚了，你和小八先去吃饭吧，一会儿就不要进大堂来了，政先生是不喜欢人多的，就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又要单独谈？可是玥姐……”吴俊一脸大惊小怪地高声嘟囔着，后半截的话却被小八硬拉着阻在了嘴里。挣脱不得的吴俊身不由己地被拉进了后院，一路上都在奇怪，自己明明练了一身的武功，怎么还是会受制于家里的这名小厮呢？
好笑地看着小八将家里的顽童制服并带走，我摇摇头，继续看向门庭等待着。不经意间，隐约听到些许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我心头微微一动，起身相迎。
几声轻嘶，马匹果然在店门前停下，原地踱着步。一人全身隐匿在宽大的斗篷中，快步地走进店内，在我的注视下摘去了头顶的帽沿。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赢政双目晶亮地朝我看着：“如你所愿，寡人来了！”
呼吸微微一滞，这样轻松写意的赢政是我全然陌生的。今天在我眼前的似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只是纯粹的邻家大男孩。暗咬着嘴唇的内侧，一丝生痛警醒我收回心神。微作欠身，我抬手指向餐桌：“妾身参见大王，请大王上座！”
微微颔首，赢政随意地坐到桌前，示意蒙恬等随行之人在外隐匿，待堂内只剩下我和他二人时，便支起下颌，兴味地朝我看来：“蒙恬带信来时，寡人还不相信，童玥你竟会主动来找寡人，这是在世奇闻一件呐！”
“这有何奇怪？”我淡淡地一笑：“妾身与大王亦算是朋友，找友人闲谈叙话不是再寻常不过的吗？”
深邃的眼眸流光溢转，赢政小口地品尝着杯中的美酒，很是悠然地冲我而笑：“友人叙话自然寻常，但若这名友人是当今的大王，而邀约者又是一向处事慎重的孀居妇人，这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王呢！”我轻轻地发出一声感慨。
“不是瞒不过，怕是不想隐瞒吧！”赢政若有所思地淡笑：“好强如你，竟会突然来找寡人谈心事，任谁都可看出其中的特异。说吧，急着把寡人找来，为了何事？”
慢悠悠地注满几近见底的酒杯，我状似随意地问：“听说大王，想要御驾亲征了？”
嘴边的笑意缓缓收起，赢政深沉地望着我：“你从哪里听到的？”
“只是在大军出城的时候碰到了蒙都尉而已，”我悠悠一笑，小心地探寻着：“大王定要如此吗？其实，有蒙武老将军在，叛军已无翻身之势！”
“你的劝说是出自本意还是有人指使？”赢政眯起双眼，沉声质问。
“妾身只觉得，大王与长安君本是手足兄弟，就这么争锋于战场，着实让人寒心呐！”我感叹地笑着。
“够了，”原先的喜悦在赢政的脸上已经荡然无存，他阴郁地看着我，将怒气隐忍：“寡人对于成蛟一事已有定论，勿用他人插手。倘若你只是想谈论此事，那此顿晚膳已可作罢！”
“哎，大王何必动怒，妾身也就是随便说说！”我按住几欲起身的赢政，脸上堆满笑意，“您不爱听这些，妾身不说就是，今日妾身只想找个人陪同吃顿晚膳便可！”
“如此，寡人尚可接受！”赢政的怒气缓缓平复，僵硬地坐着。
我们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到了守在门外的蒙恬耳中，心头的那份疑惑逐渐变得浓郁。书房门前我的那番话言犹在耳，蒙恬知道我对赢政的心思看得很透，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了解赢政想法的我要刻意提起这敏感的话题，点燃赢政的怒意。
恐怕我的用意只有小八才会明白吧。今天，我并不是来取悦赢政的，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有心之人看见，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们知道：我，闲人止步的掌柜，对于秦王来说是特别的，特别到可以轻易地搅动秦王那不可触及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