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药即是毒（1 / 1）
静逸的晨曦，红日刚刚自东方升起，微风吹散一夜的阴霾，预示着新一天的到来。我揉着初醒时酸涩的眼角，略带欣慰地看着惟婴安睡的容颜。食指轻轻在惟婴的轮廓边滑过，看到他因为脸上的触痒而皱起眉头，我顿时哑声轻笑。食指滑过眉心、眼梢、腮骨……最终停顿在他的唇边。惟婴的唇不似常人般红润，泛着紫青的色泽。缓缓收起唇边的笑意，我看着他的唇瓣，若有所思……
喂过汤药，我拉着惟婴的手讲述着几日来所发生的点滴琐事，直至药力的发挥。确认惟婴已再次熟睡，我轻柔地为他捂好被褥，悄然走出别院。凭着那一点记忆，我慢慢地摸索到丞相的府邸，站在门边的墙角处，静静地等待着。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越走越多。终于在我的翘首企盼下，那辆朴实却制工精良的马车出现在了街头的一角，缓缓朝这里驶来，而高祥则驾驭着跨下的良驹，始终徘徊在马车的左右。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我轻吁了口气，正待走出隐晦的角落……
“大人！”一声激动的呼唤之后，不知从哪里闯出的身影，挡在了路途，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继续观望。出声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昂然健硕的身躯搭配的却是异常阴柔俊美的脸颊，此时这个男子披头散发，满面风尘地挡在路的中央，扑通一声跪在了吕不韦的马车前。“大人，嫪毐终于找到您了！”男子抚面痛哭，全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震惊地看着眼前之人，吕不韦的脸色数次发生着变化，终于在平定下心神后，缓缓地开口：“哦，是嫪毐啊，还真是许久不见了，想不到还能在这里遇见！”
“大人，嫪毐这一路走来，此中的辛酸是不必再说了！”嫪毐擦拭着眼角，从地上站了起来，咧嘴而笑，眼底透着更为深远的意味：“今日寻得大人，真是幸甚，幸甚呐！”
唇抿得紧紧的，吕不韦平静地看着嫪毐的表演。最后，他淡淡地朝街道的四周看了看，指着正门对嫪毐说：“路上人多，说话不方便，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随我进去打理一番，喝杯茶解解渴吧！”
“是是是，但凭大人吩咐！”嫪毐谦恭地伏下腰，谄媚地笑着。
高祥很讨厌眼前的这个嫪毐，虽然满腹杀机，但没有吕不韦的指示，他也无法多做些什么。高祥跟随吕不韦并不是很久，更早以前的事情他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显然嫪毐对于自己主人的底细知道得更多一些，否则吕不韦是不会如此容忍这个一脸奸邪的小人的。默然无语的高祥依旧选择了顺从地跟随在吕不韦身侧，正要与其一道进入府院的大门，眼角却不经意地瞥到某个淡雅的身影。眼看那道背影即将走远，高祥沉凝着，开口唤道：“敢问……是惟夫人吗？”
我停下了正待离去的脚步，在转身之前，小小地叹息了一声。真的，我并不想过多地涉足历史，如果可以，我只希望成为一名误闯入的过客，作个旁观者冷眼看待历史的更迭。但是，命运似乎正与我开着玩笑，身边遇到的人，看到的事，总会让我这个看客，陷入尴尬的局面。短短的时间，心思绕过数道弯口，我以最为寻常的姿态面对高祥，淡笑着施礼，说道：“妾身见过高侍卫。”
高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数月前，奉命去搜寻有关于我的资料，在一点点告知吕不韦的同时，高祥自己也对我有了更多的了解。但是，这点点滴滴的了解最终汇成的，还是一个字——“谜”。我的资料太干净也太纯粹，除了贯以“惟”这个夫姓，几乎就一无所有。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无论是吕不韦，还是高祥他自己，都对我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好奇到急于去掀起那一层神秘的面纱。现在，我就与他这么面对面地站着，靠得这么近，可高祥还是觉得，我看起来是那么的清楚，却又那样的模糊，感觉矛盾而又诡异。隔了好久，等到终于察觉出我的脸上出现不耐的神色，高祥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问道：“惟夫人是来找我家大人的吗？”
终于收起那探索的目光了呀，我轻轻叹息，压下了心头几欲喷发的火气。“是的，”我点了点头，道明来意：“妾身这次来，是希望丞相大人能够帮忙打听一下莹妃日常服用的，是何种药物，妾身发现，那药似乎对夫君也一样很有效！”
“莹妃的药？”高祥神色有了些许的异样，怪怪地问：“夫人，真让惟兄也服用过那种药了吗？”
高祥的反应绝对不是我希望见到的，刚刚升起的点点欣喜，又一次转化为紧张，揪得我透不过气来。“是的，妾身不是说莹妃送过药来吗？那是三颗药丸，原本夫君一直都昏迷着，可是服下药丸后很快就醒转过来了。怎么，那药有什么问题？”我无法克制地，微颤着声音，问道。
我的神情是真切的，那时绝对无助后的最终渴求。这样的神情令人不忍，所以高祥说得也很认真。“夫人，有时太过执着也是一种痛苦，”他深深地看着我，言辞间意味深长：“那药，可以续命，却无法治愈惟兄的身体，高某认为，还是不吃为好！”
什么意思？我看着高祥，以目光询问着，但得到的回答却只有沉默。
高祥看我还是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得轻声地叹笑：“在下言尽于此，若夫人仍执意要询问莹妃所用之药，不如改日再来吧，适才夫人也应该看见了，大人另有客要招待。”
客人指的应该是嫪毐吧，我的神思有一些恍惚。就是因为这个人，历史中才会有这样一段记载：赢政为了巩固帝位，铲除异己，甚至不顾母亲的哀求，狠决地杀死了母亲与嫪毐所生的两个孩子，虽然他们还只是稚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异样的冲动，如果嫪毐不曾入宫，那么未来还会有这样血淋淋的历史吗？幸好，这样的冲动只在一瞬间，我的出神引来高祥疑惑的目光，他的注视仿佛一泼冰水让我清醒了许多。“那个……那个人似乎不像是好人……”我干干地一笑，为自己的出神找了个说辞。
真的只是无意间岔出的话题，没想到却令好不容易对我松下一点戒心的高祥重又提高了警惕。眸光的温度降低了不少，高祥略带警告地说：“丞相府的事不是夫人可以过问的，您还是赶紧回去照顾惟兄吧，只当今日不曾来过！”
微微一愕，我终于知道自己在吕不韦的眼中是属于危险人物那一类的，不觉一阵好笑。深深地看了眼一旁的高门大院，我再一次警告自己，要远离这危险的历史边缘。冲高祥轻一点头，算是谢过了他的提点，洒然转身而去。归来的路上，我只把那因嫪毐而引发的对赢政的联想当作一时的心血来潮，很快抛到了脑后。
回到自家的别院时，惟婴并不曾醒来，看着他的睡颜，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却也对高祥提及药丸时的异样神情耿耿于怀。什么叫续命却又不能治愈身体？我将高祥的这句话仔细咀嚼良久，忽然有了一种明悟：是类似于罂粟般功效的药物吧，让人忘却病痛，激发身体的潜能，苟延残喘地维续着脆弱的生命。但想到这儿，我又有点迟疑，莹婼她是王妃呀，赢政会允许别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妃子吗？
巍然的深宫内，赢政那几度勃发的怒气最终还是湮没在莹婼憔悴的脸颊上。看着女侍取走的一张张沾血的巾帕，赢政始终紧抿着唇，沉默不语。早先的时候，蒙恬已经告诉他了，莹婼所去的地方正是我居住的别院。对此，赢政是惊愕的，他也不明白莹婼为什么要去找我。所以今晚的这次探望，既是对莹婼身体的关心，也是为了揭开这心底的疑惑。赢政等待着，在莹婼服下太医所特制的药丸，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后，他微恼地开口：“为什么断了药也不跟太医们说呢？看看，这就是你不带药就贸然出宫的下场！”
“大王，不要再生气了好吗？”莹婼怯生生地一笑，话语间带了些讨好：“臣妾并非不记得吃药，只是为了帮助大王的故人，这才将珍贵的药丸相赠的。”
“赠药？”赢政脸色一变，脱口问道：“你将药赠给了谁？”
“是大王的故人呀，那位名叫‘玥儿’的夫人。”莹婼很快地解释说：“原来她的夫君与臣妾一样，身染痼疾，群医都束手无策。那时臣妾就在想，这续命仙丹既然可以治疗臣妾的病体，对于她的夫君应该也会有效的，所以便擅自作主将身上最后的三颗药丸赠给了她。”
缓和了一下神情，赢政看着莹婼那纯净的容颜，语带斟酌地嘱咐道：“日后，没有寡人的允许，绝对不准擅自将药赠予他人。这药是专门针对你的身体而配制，对于别人并不一定有效！”
“是，臣妾知错了。”莹婼愧疚地低下了头，声音越说越小。
“好了，此事就此算过，就不要再提了。”赢政轻吁了口气，看着莹婼，有些迟疑地问：“告诉寡人，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去那里找她呢？”
问及此处，莹婼微微地低眉，掩饰其中真实的想法，幽幽地说：“臣妾太好奇了，那晚在听过大王的解说之后，就一直想要见一见您这位叫做‘玥儿’的故人，是以才……”
“是这样！”赢政没有注意到莹婼的闪躲，点点头接收了她这样的解释。回神后的赢政发觉莹婼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好好地歇息，寡人明日再来看你！”说着，他起身缓步离开。看着赢政的背影，莹婼眼底的欣喜逐渐削弱直至消失，眸光中蓄满了不尽的孤寂与落寞。
自昭华宫出来，蒙恬始终跟随在赢政身后的几步之遥，他的神情始终是木然的，只有眼底那多变的幽光透出了其真实的情绪。“大王，为何今日不留在昭华宫？”蒙恬无法将莹妃那幽怨的眼神自心底抹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莹婼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寡人若留在那里，岂不是会打扰到她？”赢政理所当然地说着，同时也回头轻瞥：“蒙恬，你今日有些逾距了，这后宫之事寡人自有道理，你身为大秦将帅，当不必管到太多！”
心口的那根弦倏地绷紧，蒙恬微微一震，低头应道：“是，臣知罪！”
想起莹婼所说的赠药一事，赢政收回了悠然的眼神，转为深思。“听你的手下副尉说，莹婼去了吕相门客的居所？”他状似随意地问。
“不错，”蒙恬据实以报：“那人叫惟婴，大王对其也许不太熟悉，因为此人在五年前就被吕相派往齐国，直至近日才带伤返秦，听闻那份齐楚签约的条书便是他冒死印拓而来。过去丞相一直对其很是器重。”
“唔，叫惟婴呐……”赢政慢慢地走在青石砖道上，心底转过数种念头：“寡人也略有听闻，此人似是交友甚广，朝中不少人都与其有旧情，想来吕相身边的不少门客也是应了这层关系吧，难怪寡人的这位仲父对于一枚弃子还是如此珍视，这枚棋分量不轻呀！”
跟随在赢政身侧多年，蒙恬十分了解这位大王的心性。听到如此之说，他立刻回应道：“若大王有意，微臣可令家弟在其中穿线，家弟与那惟婴都对茶道颇为偏好，是以关系不错。”
“如此甚好，不过听说此人伤势颇重，也许真要用到那些续命仙丹呐……”赢政不想浪费了这一枚好棋子，但是……他的脑海突然浮现出我坦然相视的模样，迟疑了一会儿，赢政摇了摇头：“罢了，那是药，亦是毒，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
紧跟在身后的蒙恬身形一怔，看着赢政的背影，神色复杂。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问道：“既然是毒，为何大王还要让莹夫人服用呢？夫人的身体恐怕……”
赢政停下脚步，顿了顿，不曾多言。忽然间，心中有了一种渴望，赢政想看看我这个给了他别样感受的女子，在面对续命仙丹这最后的一根救命毒草时，是否也与他有着一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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