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二次邂逅（1 / 1）
小心地端着汤药，我预备拿给惟婴去喝，远远的，还不曾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厢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搬来这里后不久，我就发现惟婴在咸阳也绝对不是默默无闻的，虽然在齐国住了五年，可自从传出了他回来的消息，我们的这间小小别院就不曾停歇过前来拜访的人，其中不乏当朝的大小官员，而里面的这一位，也是其中之一。
蒙毅，目前还只是秦国的一名小小侍郎。但我很肯定，他将来一定非同一般，因为他与其哥哥蒙恬正是秦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蒙氏兄弟。我不清楚，惟婴是如何与其认识的，但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真的有着很深厚的友谊，蒙毅也是所有来探望的人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
轻轻地在门扉敲了几下，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蒙毅此时正紧挨在床沿，手中执一捆竹简，与惟婴小声议论着什么。看到我来，他似乎还有些慌张，踉跄着站起了身，把后面的椅墩都给撞倒了，清秀的脸上书生气十足，双颊晕起淡淡的绯红。看到这样的蒙毅我心头就一阵好笑，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比起未来的那些同龄人要稚气青涩得多，很难相信他将来会成为秦始皇身边不可多得的谋臣。很好地掩饰掉嘴角的笑意，我约略地欠了下身，礼貌地打起了招呼：“蒙大人请莫要拘谨，妾身侍奉夫君服下汤药自会离去。”
“呃……不，不碍的，我与惟兄也就是随便聊聊罢了！”蒙毅慌忙地摆了摆手，结巴地说着。他有些懊恼，其实蒙毅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每每看到我就是会不自觉的紧张。很想要表现得得体一些，却总是会出各种各样的洋相。
轻笑着点了点头，我不曾再多说什么，径自走到床前。“夫君，身子好些了吗？”我将汤药端到惟婴的手中，关切地看着他的面色问道。
眉头也不曾多皱，惟婴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抬头朝我笑了笑：“没事了，其实也就是受了些风寒，不用太大惊小怪。”
抿了抿唇，我并没有因为惟婴那轻快的语调而变的开心。他的身体在日渐衰弱，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就是小小地着凉也会令惟婴在病榻上调养好些天。虽然我们都没有明说，可彼此的心中都有了某种明悟，我们共处的时间将不多了！暗叹了口气，我微微地扬起嘴角，将空碗收回：“我上集市买些熟食，今天蒙大人就留下一起用膳吧，你们好好聊聊！”说完，我再次退出了卧房。但走了没多远，就再次绕了回来，想到第一次留客吃饭，我总要问客人食物上的偏好才是。
“……玥儿真的是个好女人……”隐约地，我听到屋里传出的谈话竟然是关于自己的，不禁悄然顿住了脚步。
“贤弟，惟某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惟婴半支起身子，殷切地看向蒙毅。
“惟兄客气了，”蒙毅连忙将他扶着躺下，认真地答道：“你我情如兄弟，有什么事尽管相告，只要是能力所及，蒙毅定万死不辞！”
惟婴轻吁口气，突然将蒙毅的手紧紧握住，以无比恳切的口吻说道：“待我身故，请贤弟替我照顾好玥儿！”
这一声嘱托，吓到了一旁的蒙毅，也震住了门外的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悲伤也有气恼，我无心再听下去，也忘了回来是要问蒙毅想吃些什么的，一甩身就小跑着离开了。
房内，蒙毅呆站在那里，迟疑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当，当然，以我们的交情，嫂夫人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自然……”
“别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惟婴打断了蒙毅的话，更直白地表明了他的意思：“请把她当作普通的女子，真心地，好好地，疼爱她！好吗？”
蒙毅忽然觉得嗓子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厚厚的，干干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地清了清喉咙，深吸了口气，话语中多了些许的火气：“惟兄，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这要是让嫂夫人听到……况且我蒙毅也断然做不出此等夺人之妻的不义之事呀！”
“我们并非真正的夫妻！”惟婴急促地说道。
“什，什么？”蒙毅听得有些发晕，茫然地朝惟婴看去。
轻轻地叹了口气，惟婴微低下眉头，淡淡地说：“我与她只是行过拜堂之礼的假夫妻罢了，成亲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从未圆过房，玥儿……她还是清白之身！”
“你们……”蒙毅惊鄂得说不出话来，他亲眼所见，我对惟婴照顾得是多么细致入微，我与惟婴之间的每一个眼神都可以看出我们彼此是多么的重视对方，可是如今却听说这样恩爱的两个人竟然是对假夫妻！怔愣了许久许久，蒙毅终于长长地吐出心中的一口郁气，开口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苦苦地一笑，惟婴低头看着自己的虚弱的身子，低沉着说：“贤弟何必多此一问，我已命不久矣……”
虽然了解了惟婴的一番苦心，但蒙毅对其做法始终是不太认同的，脑海中浮现出我清丽而又坚毅的模样，又一次长叹。
晚间的一顿饭，桌前的三人各有心思，都吃得不太有味。蒙毅似乎增添了许多心事，吃过饭后便匆匆辞别离去。收拾好桌上的碗碟，我扶着惟婴回到卧房躺下，路上始终沉默不语。一阵风刮过，将虚掩的房门吹开了，我走过去将门阖好后便扶着门把静静地站在那里。
惟婴觉得我今天神色有些异常，不禁问道：“怎么了，玥儿……”
“夫君，我想要个孩子，”突兀的话语令惟婴瞬间成了哑巴，我倏地转身，淡笑着看向床榻上仿如人形塑像般的惟婴，加重了语气重复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惟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慌张过，他低下头，不敢去看我那期待的眼神，变得唯唯诺诺。惟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我们俩甚至都不曾行过房，难道……他有了些明悟，神色复杂地看向我：“你，是不是听到了我与蒙毅的谈话？”
缓缓地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我微恼地别过头去，嘴里说道：“你私自地做了决定，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呢？”
“我……”惟婴被问得一阵语噎，好半晌才迟疑地说：“我不想拖累了你，只想在剩余的日子里为你做最好的安排。”
“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想自己活不了多久这样丧气的事情？”我摇头，实在感到很不甘心，走向惟婴认真地说：“为什么你不能想着为我活下去呢？我每天一早起来为你煎药，照顾着你的日常起居，合理地用食，为的是什么？我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实现自己的诺言，我要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我要你能够幸福地活得长长久久，可是你却……”
“对不起，”惟婴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一声又一声地说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无法成为你的依靠，反而是处处需要你的照顾，我只是想如果自己无法给你什么，起码还能在有生之年为你找到一个真正的好的归宿，对不起，我总是在想着将来，将来……却忘了现在的时光也是一样的重要！”
依偎在惟婴的胸膛，我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花，温柔地笑了笑，重新将他扶着躺下，拉着他的手，坐到一旁。“夫君，”我看着惟婴，轻轻地说：“刚才的话绝非冲动之言，就让我们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吧，然后我要为你生个孩子……”
大手轻柔地捂住了我的嘴，不再让我继续说下去，惟婴看着我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要这样，只有这件事，我坚持！就当是我自私吧，我只想独自地拥有你，不要你再为了孩子去操心劳神。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有你陪伴在我的身边，那一切就足够了！”他的话语中透出，对于我日后的安排，他并未完全死心。压下心头的叹息，我不再言语，让这一次的争论到此终结。
结果，我们还是这样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日子依旧一陈不变地持续着……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不知是否是那日的一番长谈激起了惟婴生存的意志，他的身体已然好了许多。我们又开始下棋，弹曲过起了安然闲适的生活。这天，一封请柬送到我们手中，是吕不韦的寿辰到了，上面写明请惟婴带上家眷参与晚上的寿宴。其实我对于这些官场上的应酬有些厌烦，但是考虑到惟婴的身体，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陪他一同出席。
既是出于对吕不韦的尊敬，也有点想避开那些官员的意思，惟婴带着我早早地赶到了宰相府邸，送上了贺寿的礼物。那是一份手抄录，似乎是法家的一些名篇，因为对于古代艰涩的文言还是不太了解，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是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不过，看吕不韦接过手抄录时，那满意的神情，想来也应该是很难得到的珍品吧。再次相见，吕不韦又是一番关切之言，我们也数度起身回礼，随意地闲聊几句之后，宴请的宾客终于陆陆续续地赶到了。
从收礼的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吕不韦这个人的确还是很不一般的。后来的官员送的礼品大多非金即玉，价值连城，与他们相比我们送上的手抄录很是寒酸，但这本抄录却始终被摆放在物品最显眼的位置，偶尔吕不韦还会拿起来翻阅几页。
我跟随着惟婴一起与众位官员寒暄着，着实有些无聊。正是没精打采之时，却听到外院传来不小的喧哗之声。一个身穿内宫服饰，面露些许阴柔脂粉气的宦官小跑着赶到内堂，用那尖细的嗓音大声地唱诺道：“秦——王——到——”
瞬间，内堂里步履齐鸣，众人都紧跟在吕不韦的后面一路小跑地向外院而去。茫茫然跟随于后的我只感觉头脑一阵发懵，因为能够亲眼见到历史上有名的秦始皇而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不过，我显然兴奋地太早了些，惟婴与我本就落于人后，来到外院之时也理所当然地被挤到了最后面，一下子将我们与秦王间的距离拉得好远。正在我暗叹可惜之时，只见所有的人都双手微错举过头顶整齐划一地鞠下九十度的大躬，异口同声地喊道：“恭迎大王——”
到底是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我的反应终是比别人慢了半拍，如果不是惟婴及时地拉了我一把，恐怕等秦王走到跟前时我还站得笔直呢，如果因为这而丢了小命可就太不值得了。也正因我鞠躬慢了些，才终于亲眼目睹了赫赫有名的秦始皇的真颜。想起那一闪而过的容貌我不禁疑惑，总觉得这张脸似乎有点眼熟。
赢政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走过，看似目不斜视，却将行礼时的一点点不同尽收眼底。缓步走到吕不韦跟前，始终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终于弯出些许的弧度，赢政伸手扶起还躬身低首的吕不韦。“仲父大人快快起身，寡人今日是来给您拜寿的，那些君臣之礼就暂且免了吧！”而后，赢政抬头也对其他的人说道：“你们也起身吧，仲父才是今日的寿星，大家全都哄在这里，寿宴还摆不摆啦？”得到了允准的宾客们这才纷纷地抬起头，神情比之刚才轻松了许多，不过有赢政在场，气氛终归拘谨了一些。
席宴开始了，从座次上还是分出了宾客的等级，惟婴虽说是吕不韦的门徒而且也立下了功劳，但毕竟身无官职，我们的位置便被安排在了偏远的角落。虽然如此，我却一点也不懊恼，反倒很是窃喜。这个位置不仅摆脱了无谓的应酬，而且视角不错，可以看到全场不少的地方。首先我就看到蒙毅，他的坐位已经离主席很近了，当然主要还是沾了他父亲的光，虽然我的历史知识比较匮乏，但还有惟婴嘛，惟婴告诉我蒙毅的父亲蒙武是当朝的猛将，很受先帝的赏识，而蒙氏一族在咸阳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此时的蒙毅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总会不时抬头张望一下，好象在找寻着什么。
随意地吃了一些，我不再去关注其他桌席上的人事物。恰巧人有三急，我略带羞意地对惟婴耳语了一番，他笑着为我指明了方向。好容易离开了那个酒席，我半带摸索地找到了如厕的地方。方便之后，我来到庭院中，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真的是压抑得够久了，不明不白地到了古代，无奈地加入到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习惯了选择中庸之道的我还是顺应了这个时代的要求作了一个文雅淑怡的小女人。但也就因为如此，我便处处小心，即使是面对着对我疼惜有加的惟婴我也非常地注意，生怕自己哪里会出现不和时宜的举动。现在，在这个无人的角落，我终于可以放开一下，做一回自己。不过，所谓的无人角落显然也只是我以为罢了……
“好一个不知礼数的妇人！”令我心头一阵惊慌的戏谑之声从某个角落传来，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出，但由于已是夜幕，光线昏暗，面容始终看不清楚。
“是谁？”我微微后退，警戒的询问。
没有回答，只是一阵哼笑。彼此的距离逐渐拉近，神秘人的面容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呵！不看还好，等终于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之后，我顿时呆住，情不自禁地脱口叫了声：“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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