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话（1 / 1）
齐家
齐琦盘腿地坐在地板上，低垂着头，手指不老实地一下一下地抠着地毯上凸起的线条，指甲上早已染满了绒线的飞絮，她却浑然无觉般继续着同一个动作。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制止了她的动作。
齐琦缓缓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眼睛里波澜不惊，却更似有连绵的起伏。
“拜托了，不要这样子！”
安君豪乞求地说道。他真的受不得齐琦这样的对待，他这个玲珑剔透、贴心柔美的女友，何时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
“今天不用上班吗？”
齐琦淡淡地问出一句，平淡无奇，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切都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君豪却没能感受到真正无波无澜的安宁，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她们姐妹俩其实真的很像……
从管觞那儿得知，齐嘉那天去找他们时，一开始也是这般风平浪静，完全没有任何不对劲的预兆，齐嘉甚至是满脸笑容地开始她的责问……而现在，也是一样的，没有激动、没有冲突，“正常”得让人有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一点“风雨雨来风满楼”的预警也没有……但是，齐琦终归还是齐琦，她始终没能像齐嘉那样，装出一如往常的轻松。如若平时，这个爱撒娇的小丫头应该是攀上他的肩膀，娇嗔地询问他为何此时会在这边，而不是，用那么陌生空洞的语调，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渐行渐远……
“我觉得，我应该向你解释些事情。”安君豪如实说，这却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以前觉得没必要，可是，所有事似乎都不是他想的那样。
齐琦歪下头，微微扬了扬唇角，眼睛瞟向别处，毫无情绪地说道：“解释？你需要解释什么吗？”
“齐琦，求你了，别这样！好吗？我承认，我没向你坦白我跟肖家的关系，那是因为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我家虽然跟肖家有两重的血亲关系，但那也是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我都说了，我跟肖家人的接触少到跟每天上班擦肩而过的行人般，连我父母我们都很少提起，更何况这么个从未在我脑海中浮现过的亲戚呢？齐琦，对于我父母，你都能理解，怎么这个就非要这么较真呢？！”
“那翌呢？那你的眼睛呢？！难道这个也是无关紧要的吗？”
齐琦终于有了点反应，双眼噙着泪水，她哀伤地看着安君豪。
“……翌……”
从管觞那儿，安君豪听到了很多事，关于齐嘉，关于肖翌，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顿时明白了好多事情。为什么好端端的他，会突然患上乙醛脱氢酶缺乏症；为什么管觞会找上他，会给他那些药；为什么他会觉得左一烈似曾相识；为什么他会对齐嘉有那样的感觉，那种深邃到刻骨铭心的感觉，那种曾让他一度差点失去理智的感觉……但是，他也同时能感觉到，这些的种种，似乎，其实不是、不应该属于他安君豪的，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冥冥之中，控制了他的情绪，或者说，试图在从他的情感中摆脱出来……
齐琦还在等他的答案，可是，此刻的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来解释这一切。
“嗯？”
齐琦更紧地追问了。
“如果我说我自卑，你信吗？”安君豪笑问道。
“什么？”齐琦有点恍惚，难道自己听错了？这个自信高傲的安君豪，“自卑”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都像是极大的笑谈。可是，他真的说了，那么真切。
“是的，我自卑。从我记事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白天，什么叫黑夜，我看不到青山绿水，看不到灯红酒绿，我的世界只有黑蒙蒙的一片，对我来说，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做，几乎没有区别。我不上学校，家里有专门请来的教授，我从不担心跌倒撞伤，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要靠感觉生活，所以，跟视力正常的人相比，我并没有更多的不适。刚刚我说错了，我跟肖家，不是没有丝毫牵连的，翌就是我跟肖家有血亲关系的一点点证明。刚‘见’到翌的时候，是在我姑姑的葬礼上，那时我8岁，翌只有4岁。我从前来吊唁的人那儿听到些许不好的传言，说我姑姑的死，是因为我姑父，当然我也可以称他为‘堂舅’，也就是肖品雄，在外面有个包养多年的情妇，以至于我那体弱多病的姑姑更是抑郁成疾，终是抛下他们父子先去了。那场葬礼很简单，好像来的人不是很多，听我妈妈说，我姑父几乎不让外人知道的，至于为什么，他们自然是没说，我也没兴趣。只是，不久之后，我就感觉不到翌的存在了，我试着找到我这个小表弟，他一个人躲到假山后面，我路过水池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听他的声音，没有悲伤的迹象，似乎死去的，是一个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因为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尚且不懂得死亡的含义，可能他认为他妈妈只是出了趟远门，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姑父经常在半夜听到翌哭泣着呼唤妈妈的声音，原来他只是觉得，悲伤自己知道就好。”安君豪看了齐琦一眼，又继续说道：
“他知道我看不到，便牵着我到他们家空旷的院子里坐着，说实话，我事后都在后怕，如果没刚巧碰到翌，或许我真的会在他家迷路。我们聊了很多，谈阳光，谈微风，谈虫鸣鸟语……这些都是能用感官去触摸的东西，他很细心，绝口不提我的眼睛，但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是会不小心触及需要双眼才能做到的事，而这些，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所有人都是极力避开的，大人们避得很巧妙，可是对孩子来说太难了。他甚至说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他的眼睛来换我的，当然那只是一个小孩子懵懂的爱心，因为他也知道、也会觉得，看不见，真的是一件很可怜的事。但是我，却因了他的坦白，开始审视我的缺陷，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8岁的孩子，已经有了羞耻心了……先天性的视网膜变形，让我的眼睛却对供体的选择特别挑剔，更需要组织的相容性，以至于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供体以减低移植排斥反应，最后你也知道了，和我有这血缘关系的翌的视网膜恰恰是最合适的，你应该也知道，齐嘉为了不让人动翌的遗体所做的挣扎，但最后还是被隐瞒了。毕竟，肖品雄没多加反对。可是，就算后来我的眼睛恢复了，从小留下了的阴影，让我怎么对我深爱的女人说出我这样的往事，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有说的必要－－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跟翌、跟肖家的关系啊。”
齐琦静静地听完安君豪的陈述，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自己对他，是不是忽视太多了呢？一直只知道接受他的疼惜，骄傲他的才气，却从未想过他或许也有过悲痛，也会有哀伤，也需要人家呵护。都说她齐琦细心体贴，可其实，她甚至不如齐嘉那般为别人细想过。自己，真的很失败。现在，还让安君豪这样硬生生将自己已快愈合的疮疤再度揭开，再将那段往事回味了一遍，再次伤心了一遍，只为自己想知道这个疤痕的来龙去脉。
“对不起……”
“不！”安君豪抓住她的手，对她摇摇头道：“没有对不起，我们都只是在试图保护自己的伤口，可是，竟然都忘记了，阳光才是治疗伤口的良药。现在，一切都好了。”
齐琦迎上安君豪温柔的目光，欣慰地点点头。
是啊，一切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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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豫廷总觉得最近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除了肖家那些个倒霉事情，似乎也没啥更特别的事了，而他所知道的，就是安君豪竟然是肖品雄的外甥，跟肖翌、左一烈都是表兄弟，而肖翌的视网膜，当初捐赠的对象就是安君豪……要知道，当初齐嘉拼了命的不让医生动刀的，遗体都已经抬上病床了，手术刀硬生生让齐嘉给夺了下来，至于后来怎么就捐赠成功了，或许只有肖家人知道了吧，毕竟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只是，现在还真的有点庆幸肖品雄的慷慨，毕竟，现在安君豪是齐琦的男朋友了，而且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失去视力实在很可惜……而且，肖品雄的堂妹肖培非，也就是安君豪的母亲，为肖品雄做的事，也足够他用一双眼睛来报答了……
肖家这一串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为了他们家的事，自己的两个女儿也真的是受累了。希望所有事，都能就此风平浪静了。
齐家吧台
安君豪细心地切着手中的水果，齐嘉在一旁帮他摆放果盘，两人都有些话想说，却都选择只做事，不说话。或许，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吧。
“嘉嘉。”切完最后一块西瓜，安君豪终于按捺不住首先开了口。
“嗯？”齐嘉没有讶异，等他先开这个口已经等了十几分钟了，他要是再不说点什么，她就先说了。看来，坚持果然是
“之前不知道，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了，对不起啊。”
齐嘉瞟了他一眼，一脸的受不了，“别给我装酸，才不吃你那套呢。”
安君豪笑了笑，齐嘉的达观让他很欣慰，或许很多事，都已经没事了。“其实，有件事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嗯？”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齐嘉不免的好奇了。
“就是，其实我本来很担心的。我相信，这种感觉我们两个都有，因为你一直不太敢看我的眼睛，我觉察得出来。”安君豪看着一脸坦然的齐嘉，知道她是真的放开了。“当我睁开眼睛想第一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眼前却晃过一个身影，我想你已经猜到那个身影是谁了。”
齐嘉平静地点点头，眼里有膨胀的满足。她的翌，每一个他仍有呼吸有意识的细胞，都刻着她的影像，这点，她就可以满足了。
“后来认识了齐琦，我承认，一开始，是因为她那跟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身影极其相似的外表，或许，当时的我，有种想探知这个身影来历的想法，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为我捐献眼睛的人，就是翌，我无法得知可以从翌是生活中探寻到。以至于后来，当我看到你，当我得知我眼睛的由来，我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我对齐琦的感情。然后，我知道了你们的事，知道了一切，我才真正重新开始审视我的感情。嘉嘉，看到你时候的迷惘，那不是安君豪的，那是肖翌的，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力量，让我觉得有股不属于我的情感在我的体内滋生，蔓延，试图迸射出来，我想，那是翌对你生生世世永念不忘的情愫，想通过我这个躯体，得以向你倾诉吧。可是，安君豪的心里已经注满了齐琦的一切，所以，我亲爱的表弟还是没能成功地‘侵占’我的身体，却让我们两个独自背负了那有悖常理的罪名。呵，现在，这一切都归于平静了，看你时，再不会出现肖翌的情感了，我想，那个臭小子，真的离开了。”
齐嘉咧开嘴笑了笑，她迎上安君豪的目光，发现，这双眼睛已不再让她不安、不再让她意乱情迷了。他们，真的放开了。
“姐夫，今天跟我说的这些，我姐姐知不知道啊？”齐嘉“鬼鬼祟祟”地在安君豪耳边嘀咕道。
“啊！”安君豪忙把她拉到一旁，“威胁”加请求地说道：“我最最善良可爱的齐二小姐，您能不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啊？要不然，我可就把你还敢偷偷去赛车的事跟齐爸爸齐妈妈说了哟。拜托了，我可不想你姐再有什么顾虑了呀！”
齐嘉拽拽地晃晃脑袋，“这样啊，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你也知道啦，我这个人啊，最讨厌人家威胁我了，我这一被威胁啊，我就有点神经错乱，到时候会说出什么来我就不知道咯。”
“额。”安君豪气得牙痒痒的，却又实在无可奈何，“好了好了，算我错了，我道歉，我保证我从没在那什么山上看过谁在……哎呀，我压根儿就没去过那什么山！行了吧？”
“OK！过关！”
齐嘉打了个响指，安君豪这才松了口气，端着果盘走回客厅去。再继续磨下去，外面那些人该以为他们在里面偷吃到忘了时间了。
看这安君豪的背影，齐嘉轻轻地笑了笑。或许，不必告诉他，其实肖翌并没有想侵占他的身体来伴她身边，只是因为他让肖翌看到了不快乐的齐嘉，所以，她想翌才会竭力想出来安抚她，慌乱中，却选择了个不对头的方式，结果，让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出了状况。现在他的嘉嘉没事了，肖翌也就不会再担忧了，也就再不会企图从安君豪身上释放对自己的情感。她的翌，其实一直没离开，只是她一直在迫使他换着地方停留，从巴黎到赛车，从死亡到留恋，她似乎始终在左右肖翌的去处，却始终没给他一个做好的停留。终于，她帮他找了个最合适的位置了－－他们的翌，就该停留在每个人的心里，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