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话（1 / 1）
“肖翌的视网膜捐赠对象，你们认识吗？”
齐嘉问完话，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手足无措。
“不认识吗？”
左一烈跟管觞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齐嘉这么问，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可是他们不确定，所以不敢冒这个险，心里都存着侥幸，或许，她知道的，仅仅是他们瞒着她，捐了肖翌的视网膜。
“你们真的不知道啊。那你们听听看，看我的猜想是不是有道理。”
她的猜想？他们今天已经快被不安的情绪折腾疯了。
“我猜，那个人，会不会是－－”故意拖长了语气，齐嘉再度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们，看得他们的不安无所遁形。
“安、君、豪。”
齐嘉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他们两个也终于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齐嘉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浅浅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着的眉头，以及毫不掩饰的责怪愤怒。
“你们明明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为什么？！”齐嘉突然大声吼道。
“嘉嘉，其实我们……”
“解释啊。”
左一烈欲想说明点什么，却在面对齐嘉那样的神色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任由齐嘉继续她的愤怒。
“这样瞒着我，看我像傻瓜一样缅怀他，看我不敢直视安君豪的眼神时的狼狈不堪你们觉得很无所谓吗？你们以为告诉我我会做什么？安君豪是我姐夫耶，你们以为我每次在看到自己姐夫时竟然会产生那种感觉的时候心里会很好受是不是？你们看我被这件事困扰着根本无动于衷是不是？！”齐嘉撕心裂肺地吼道。
“够了！”一直闷不作声的管觞突然大吼一声，他抬起眼看着齐嘉，有心疼，也有责备。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你？你以为我们愿意看到你误解自己有悖伦理而自责不已的样子？你以为我们就不心疼吗？！可是，你让我们怎么说出口，怎么若无其事地跟你说安君豪的眼睛其实是翌的，所以你看他的眼睛时会不由自主地沉迷。而且我们说了又能怎样？当初你是拼了命不让别人动翌的身体，我们现在告诉你我们照翌的意思瞒着你偷偷将翌的眼睛换到安君豪身上，你能接受得了吗？现在你知道了，可是那又能怎样？你能逼着安君豪把眼睛还给翌只因为你希望翌能完完整整地离开这个世界？你忍心看你姐姐也像你一样含泪过日子吗？”
管觞一口气将他们的顾虑，他们的担忧，他们的无奈全都说了出来，说完自己都觉得松了口气，原来，这么些年来，被往事折磨着的人，远不止齐嘉一个。
齐嘉愣愣地看着管觞，这个一直以来最隐忍、最无怨的管觞，从未曾见他在他们面前如此激动过。印象中的管觞，似乎一直都是被他们捉弄的对象。打从一开始，跟管觞的相识，初衷就是利用他的身份，后来他就开始了跟他们三个昏天暗地的作威作福了，一直都他们都长大了，这个当初矮矮胖胖的小屁孩也长成俊秀挺拔的少年了，却仍是摆脱不了被他们“压榨”的命运。管觞会去学医，是齐嘉最预料不到的，管觞像张白纸般几乎简单到让人一目了然，他这么个天性腼腆内秀的人，齐嘉无法想象他在面对福尔马林浸泡下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更勿论让他拿着手术刀解剖尸体了，可是管觞学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看到后来的管觞，英姿飒爽，一身的白大褂更衬得他气度非凡，齐嘉才豁然，或许管觞，一直都有他们所不知的另一面，只是在他们这边，管觞，依旧还是那个一派天真的小屁孩……此后，她就再也没对管觞学医的事做更多的猜测了。直到她从左一烈口中得知了肖翌的病，真相才真正浮出了水面，她也才终于重新审视了这个一直在他们身边默默不名的同伴。以管觞的家世，管觞的兴趣，学医，不管怎么说都不该成为他生命的主题－－他们－－管觞的选择，左一烈的“兴趣”，都是因为那个吧……他们，都是那么让人不省心的啊！
“经常一个人躲在红袖山上回忆过去，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那你为什么一次都没去看过翌的墓碑？‘盘丝洞’有太多那个人的影子，太多的美好，所以即使舍不得它，却也是不愿更多地走进一步。不想承认吗？翌已死的事实，不愿意相信他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吗？现在该放他走了，把那个坏小子从我们记忆中删除掉吧！6年了，你还要继续这样折磨自己下去吗？！”
左一烈没有过于激动的情绪，但这些话，是老早他就想说出来的，只是，从未有个时间让他好好把它们说出来。
齐嘉把目光从管觞那儿移到左一烈身上，似乎不认识般地看着他。
“你能忘掉吗？他就这么难以置信的走掉了，感觉好像还或在世界某一个角落里，我怎么能忘记呢，怎么能？”
忘记，难道左一烈你就做得出来吗？
“齐嘉，该醒醒了，我们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又让你回忆起那段往事，我们宁愿看到你把那段记忆烂在心里也不要再看你伤心一次了。翌真的走了，他走了这么久，难道你还认为他只是回了趟家，过几天就回回到你身边？齐嘉的翌，什么时候离开齐嘉这么久过？”
齐嘉低垂着头，她似乎真的从来没想过，那个人，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她是真的在期盼吗？期盼他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你看看！”管觞一把拉过左一烈，指着他冲齐嘉说道：“这才是在你身边6年的人了，你就从来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吗？没想过为什么吗？左一烈是什么人，一个笑容就倾倒万千的人，他干嘛非得待在一个从未把他放进心里的人的身边，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承诺吗？如果是那样，那这6年的时间，够了吧！我们谁有那么多个6年耗在一个‘责任’上！你想过……”
“够了！”
管觞被左一烈一吼，顿时语塞。他看着左一烈愤怒的表情，咬咬下唇，挥开抓着他的手，转身不愿再看这些让他失控的人。
左一烈不敢看齐嘉，管觞说了太多，多到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齐嘉愣愣地看着地面，过了良久，才缓缓地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对不起，原来，我还是那么让人不省心。忘记，我真的做不到，我知道，我们谁也做不到，那样的回忆，谁会舍得从心里抹除呢？那个人，已经在我们心底扎了根了。只是我以为，我已经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了，不需要你们再为我担心了。我以为，我的伤心，一直、也永远都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以为，翌驻留在我生命里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无需有过多的担忧。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你们的呵护我都照单全收，以为这样你们会对我很放心，齐嘉还是那个赖皮的齐嘉，所以不用再担心了。而你们的顾虑我却都没能看出来，只知道在自己痛苦时将自己隐藏起来，以为你们看不到就不知道了。我果然，还是太自作聪明了。我才是，管觞家隔壁那个瞎眼神算啊原来。”
齐嘉一番话，让听着的两人全都诧异地望着她。他们认识的齐嘉，原来，竟也是这般的隐忍……他们，似乎只想着如何不看到齐嘉的悲伤，却不是想怎样让她不悲伤，因为觉得不悲伤甚至不是他们能做到的。只想着将那个人深埋在齐嘉心里而不显露出来，以为那样就能将一切永远深藏住，谁都不会被那段回忆打扰，也就万事大吉，却没想过，即使深埋，它也是存在的，存在着的东西，怎能要求它不出现呢？
是他们要求的太多了，要求她理解他们的苦心，却只知道硬生生将她的哀愁忧伤压制……终换来今天的爆发……
*****************************************************************
“爷爷，您还想一烈他妈妈吗？”
齐嘉靠在藤椅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漫天的飘云。
左尹涪端着茶壶，深深地抿了一口，看了看身边这个小丫头，眼里的疼惜一目了然。
“偶尔吧。比起那个，一烈每年都会做噩梦的事，更让我忧心啊。毕竟，这件事是现在还未能了结的事，而那个，已经是过去很久了的事了。”
“一烈的梦……”
“嗯，二十年来未曾完结的噩梦啊！我是没更多的精力再去顾及其他了。”
“可是，那曾是您最刻骨铭心的啊。”
“你也说了，那‘曾是’啊，以后发生的事，总会有比它更该铭记的。总是回忆，人怎么能坚强呢？如果当时，我还是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筱芷的悲痛中，那我的一烈，该由谁去照顾呢？如果真的觉得愧对筱芷，就更要把一烈照顾好，那是她拼了命保下来的孩子啊！”
“……”
“丫头，你知道‘回忆’的‘回’字是哪个‘回’吗？”
“什么？”
“是‘溯洄’的‘洄’。总是溯洄，已经走过的路，就不能往前走了。”
左尹涪意味深长地看了齐嘉一眼。因了他这句话，齐嘉终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左尹涪。他也终于看到，这个孩子那水晶般通透的双眸，隐隐约约又开始了光芒……
*****************************************************************
齐嘉扣着杯口，安静到几乎令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左一烈坐在她左手边，盯着桌面。两人已经这样沉默了近一个小时了，可是，似乎没人想要首先打破这个气氛。
那天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感觉两人的独处有了尴尬的感觉。
“对不起。”
终是齐嘉先开了口。
“你已经说过了。”
左一烈没有移开目光，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吸引着他，却只是对自己心里波动的掩饰。
“不一样，那个是对你们。这个，是对你。”
左一烈终于转头看向齐嘉，对上她熠熠发光的璀璨双眸，竟然有点恍惚，好像一切都回归平顺，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那天的争执，没有齐嘉的质问，没有他们的直言……一切，似乎都不曾出现过……还是，一切都过去了？
“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想去想，或者说，是我自己不想知道。一烈，我现在跟你坦白，当初我说过，我们都是欠照顾的孩子，所以没太多的余力去担心其他人，那时候，我是真的很自私地想过，我们，我们大家，都结束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你们不要再为我担心，而我自己，也要学着照顾好我自己，我的伤心，才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可是，明显的，我还是更加自私地，想得到你们的呵护，我害怕孤单，所以我以翌的名义，让你留在我身边了。然后，一再地强迫自己忽视你的感情，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是……对不起，请原谅自私的齐嘉。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我的避风港，却不懂得要为这个港湾做点什么。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无怨无悔地照顾我，保护我不受伤，却从没说过你对那段往事，也同样有追忆，你也有你的伤心。而我却一直装作不知道你的悲伤，不去想，你也会软弱，你也会需要依赖，只是自我地生活着……真的，对不起！”
“那你的呢？你的伤心又让谁看得到呢？”左一烈目光如炬，看得齐嘉的慌张无所遁形。“又有谁看过，你的脸上，张扬过哀伤，或许，只有翌在冥冥之中，能在红袖山上看到吧。在那里，你才能感受不到寂寞对不对？你就这样，倔强地坚持自己的坚强，固执地认为，这样能让所有人放心。我们都是欠照顾的孩子，为什么你也要担心别人是否会为你担忧呢？”
“我们，真的，都太不诚实了。”
齐嘉绽开笑颜，眼里闪着光芒，仿佛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清澈到能让人洞悉一切，却在细看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左一烈微微扬起嘴角，这个笑容，莫名地让他觉得，它是这6年来，最让他放心的了。齐嘉，什么也没有的眼里，能否证明那些过往也消逝了呢？
****************************************************************
齐嘉慢慢俯下身，轻轻在石阶上放下一束白菊，单膝跪坐在石阶上，看着眼前的熟悉的姓名，脸上一片平和。
这是她第一次看肖翌的墓碑，感觉黑漆漆的石碑上刻着的，是一场飘渺如烟，那个她挚爱一生的人，此刻就与她近在咫尺，为什么自己要让它变得那么遥远……
“翌，等很久了吧。对不起，我竟然不知道，原来这里，就可以这般地贴近你了，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来了这里，就会真的看到你的离去，原来一直，都错得这么离谱……
“就像改不掉的坏习惯一样，像个傻瓜似的，忘不掉你。一直把自己圈在对你的思念中，曾经自以为是，认为还有回忆，还有记忆，就算哭，也能笑。所以即使没有翌在身边照顾齐嘉，齐嘉在大家眼中，依旧是快乐的。结果伤害了很多人，很多你珍惜的人……
“不过，请不要担心，现在，我真的好了，我知道，翌觉得不希望他的嘉嘉为他伤心难过，我隐藏得再好，在另一个世界的你，总是能感觉到的，那样的话，在另一个世界，你会过得不开心，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再见了，悲伤，我要我的翌无论在哪里，都能生活得好，他已经为齐嘉担心了十几年，不能再让他继续担心了
“所以请相信，你的嘉嘉会比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幸福，比翌在的时候更幸福，因为翌是希望嘉嘉越来越幸福的。爱情也好，眼泪也好，与翌有关的，我都会一直记着，也请翌一定要记着，这样，我们的身上就会有彼此的记忆，即使若干次的轮回后，我们也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彼此。
“翌，以后嘉嘉会经常来看你的，我知道经常有很多人来陪你，而我让你一等就是6年，我似乎，让太多人等待了。你一直说我爱磨蹭，这个缺点我想我是改不过来了，不过，只是磨蹭，只是让人家等，绝对不会让人家等不到的，齐嘉，虽然让人没法省心，但，还好不会让人失望。
“翌……再见了。”
齐嘉慢慢朝墓园门口走去，在她身后，微风轻抚过那束白菊，颤动的花瓣摆动着，仿佛来自远方，温柔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