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重逢(1 / 1)
铁真部的人们好奇地看着那个中原来的瘦巴巴的姑娘进了獠牙帐,他们站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个姑娘这么弱小,用不着草原上的勇士出手,甚至一个少年都能轻易地把她细瘦的胳膊折断,可是她居然不惧怕草原上人人畏惧的獠牙帐,她的面色虽然焦急,可没有一丝恐惧。
宁西锦走进獠牙帐,她闻到了血腥和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她一步一步踩过地上的斑斑血迹与肮脏的污垢,随着前进,她的眼前缓缓出现一根巨大的圆柱,她慢慢转过去,一眼便看见了被捆在圆柱上的那个人。
辛云川自宁西锦踏入帐篷的第一步时便知道有人来了,这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警惕与敏锐,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咆哮:醒来!醒来!然而他却睁不开眼睛。
几天来,他的伤口没有上药没有包扎,血染透了衣裳又被体温熨干,一动便是痛入骨髓,他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轻轻地挣扎:让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我太累了。
朦胧中有一个温暖的身体颤栗着靠近了他。他闻到了从草原上带来的青草和露水的气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叫他:“云川,云川。”
辛云川挣扎着睁开眼睛,他想他这是看到谁了啊,为什么会是宁西锦。他恍恍惚惚地笑了笑,想伸出手去抱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捆在身后。他努力把身子往前倾,贴住宁西锦的肌肤摩裟:“西锦,你来看我了。”
宁西锦看到辛云川的神色恍惚眼神涣散,他的伤口有些已经腐烂,卷起了狰狞的腐肉,这个曾经用强健的臂膀抱过她的男人,此刻却虚弱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宁西锦颤抖着抱住辛云川,心里无限怜惜,她轻轻拍打辛云川的脸颊:“云川,云川,你看看我,是我,真的是我,不是你的幻象。”
辛云川浑身一颤,像是猛然惊醒似的,将眼神聚焦在宁西锦脸上,他的神智逐渐清醒,脸色也愈来愈难看,低低呵斥道:“胡闹!这是你来的地方吗?阿璃呢?我让她保护你,她人在哪里?怎么让你来了这个地方?你这个傻子!”
宁西锦伸出去的双手僵持在半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辛云川:“你在责怪我?”
“是。”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毫不迟疑。
“你……”宁西锦忽然浑身无力,她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寻找,还来不及享受想象中重逢的甜蜜与喜悦,却已被一泼冷水浇了一个透。
“不要在意啊,他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知何时进帐的铁真兰站在了宁西锦的身后,她拍了拍宁西锦的肩,以眼神示意身后的勇士给辛云川解锁。
辛云川被铁链捆得久了,链条嵌进了皮肉里,与腐肉纠缠黏合在一起,链条松动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也随之撕扯下了一大块皮肉,宁西锦心疼地直冲解锁的人嚷:“慢些,轻点!”
铁真兰似乎很惊奇:“咦咦,你刚才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吗?你跑过来找他,他不仅不领你的情还骂你,换做是我,我早就一巴掌拍死他啦!可你怎么又心疼他了?”
宁西锦默不作声地抱住随着铁链松开而倒下来的辛云川,小心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铁真兰啧啧称奇地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忽然点头道:“大概这就是你们说的真爱吧。可是辛云川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一些,其他地方真是无趣得很,像一个大冰块。”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圈,接着说:“你到底是爱他哪里呢。”
她似乎也没有期盼宁西锦能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而后说道:“你带他出去啊,我给你们拨了一个帐篷呢。”
宁西锦很有些感激铁真兰,扶着辛云川艰难地朝外挪去。铁真兰看不过去,对宁西锦说:“让巴达背他过去吧。”
宁西锦摇摇头,将辛云川大半身子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咬牙继续往前走。铁真兰从背后看他们,只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辛云川的手,像是极度害怕再次分开。
辛云川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见到了宁西锦,她站在草原上盛开的烂漫的花朵中朝他微笑。然后他醒了过来,只觉得一阵怅然。他微微侧了侧头,忽然又极快地转过头去,惊诧地看着趴在他身边那张熟睡的脸,而后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令他想起了昏过去之前的事,他的斥责、她的伤心。
辛云川不想惊动睡梦中的宁西锦,眼神流连在她脸上。黑了瘦了,昔日丰润的脸颊凹下去一大块,凸出了高高的颧骨,想来这一路风餐露宿,吃过不少的苦。他暗中在心里勾画宁西锦追寻的路线,猜测该是从京城到秦州,再从秦州到安县,而从安县再向内,便是人迹罕至而白狼出没的草原,那些白狼成群出没,曾经有一队牧民结伴去狩猎羚羊,半途遇上了狼群,整整几十个人,没有一个人回来,出去寻找他们的人,只看到了遍地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白骨。他想到这里心里一跳,那些担心的后怕无边无际地涌了上来,万一、万一……
宁西锦忽然动了动,她醒过来了,懵懂地睁开了眼睛,辛云川忙不迭地想转过眼神,却猝不及防地被她撞了个正着。宁西锦心里一阵狂喜,想脱口叫他,忽然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指责她的话语,于是硬生生地压下了心里的想念,赌气似的转过头不再看他。
她将一碗汤药放到床边的小几上,硬邦邦地说:“喝药。”眼睛还是不看他。
她固执地不去看辛云川,不知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自己的煎熬。身后悄无声息,宁西锦想他不会又是昏过去了吧,终是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她的身后,辛云川挣扎着爬下床来,艰难地去够那一碗药。
于是宁西锦心疼了,再也顾不上赌气,按住他的身子:“我来。”
她一边喂辛云川喝药,一边看着辛云川诡计得逞的微笑,抱怨道:“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么一个无赖!”
她以为辛云川素来正直凛然,却不知在战场上,他为了活下去,为了让自己的属下活下去,也曾经诡计百出而丝毫不觉得愧疚。
辛云川用裹满了绷带的手掌轻轻碰了一下宁西锦的脸颊,轻声说:“西锦,我从前带兵出征,是奉了皇命,冠冕堂皇地说是保家卫国庇护黎民,可我心里其实很迷茫。后来遇到了你,我终于知道为了一个人去拼命的滋味。我在前方怎么苦怎么伤都不要紧,只要后方的你安然就好。”他略略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大习惯说这些平常从不曾宣之于口的话,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当时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想,我死前总算也是将月氏杀了个泰半,他们要再崛起也不易,而敕王御林军是天子御批的,总不会背叛。那么京城就会安稳,你也不会有危险。可你竟然来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宁西锦却明白了他当时又急又怒的心情。
她没说什么,默默地喂辛云川喝了药,转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拭去了眼泪。
辛云川问她:“你用了什么办法让铁真王放了我?”
宁西锦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本来是想和铁真王做交易的。平南王勤王军的兵符和先皇的通城令……可是我高估自己低估铁真王了,最后还是铁真兰出面的。”
辛云川蹙眉:“平南王的兵符?那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没有丝毫作用的。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这支军队早不是平南王能够掌控的了。西锦,你走了一步险棋,幸而铁真王并不清楚朝堂上的风云形势,不然你……”他握着宁西锦的手紧了紧,抿了抿薄唇。
宁西锦安慰似的冲他笑了一下,脸色略有羞赧:“我当时想也是没办法了。骗得过是最好的,骗不过,最坏也就是我和你一起死在草原上。我又想,一枚兵符也许没有什么用,可是加上先皇的通城令,筹码总该大一些的,所以才冒险一试的。”
辛云川奇道:“你哪里来的先皇通城令?”
他这样一问,宁西锦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她磨蹭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将自辛云川出征后京城里发生的事都一一说了,说到圣上赐婚她与陆仲之时,飞快地一语带过,还不忘强调了一句:“我当日就逃婚了。我爹的通缉令一路追到秦州,可他抓不到我。”她有些得意,摇头晃脑地说起宁筱庭得知她逃婚后大概会有的表情,咯咯地笑起来。
辛云川静静地听着,听到赐婚这段时,将宁西锦的腰又搂紧了一些,忽然问道:“圣上给你们定下的婚期是几时?”
宁西锦不甚在意:“没怎么放在心上呢,大概是十二月,我想来总是个吉日吧。”
辛云川的声音略微有些惋惜和遗憾:“十二月,离现在只有两个月,太短了。西锦,你再等我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在十二月娶你,可总在不远的将来的。”
不远的将来。类似这样虚无而飘渺的承诺宁西锦从前听过不少,次次皆嗤之以鼻,唯有这一次,从辛云川口里说出来,却如字字九鼎一般,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