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三章(1 / 1)
大雪白茫茫的,覆盖了她视线所及的所有的地方。
她身着一袭妖艳的红裙,大摆的裙裾在风里有猎猎的声响。她的黑发有些凌乱,被风刮得很远很远,四面散开,就像万千的愁绪终于压抑不住了向周围爆发。
“风很冷。”一只手从背后扶上她的肩膀。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黄褚骏竟像说不出话来。这几个月来,她的面色越来越惨败,思绪越飘越远。她的笑容好像更渺茫了,在他触不到的地方。
她日渐消瘦,像是要被这风吹着飘走的。他想伸出手,可是她并不肯握住。于是心中生出了更多的惶惑。
他低低地喊道,声音带了一点乞求:“红儿,你可不可以好好照顾自己?”
红芷回头粲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道:“我们回去吧,师傅该要等不及了。”她提步要走,黄褚骏却拉住她,哀哀道:“我们说一会儿话好吗?”
红芷正若有所思,他一说话,只是下意识点头道:“好。”又回头一笑。黄褚骏看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更是痛楚道:“你这样没日没夜都在忙什么?”
昆仑的山高高的,气势极盛,即使老鹰从天上俯冲下来,也是要为此悬崖峭壁而送命的。
红芷只是微笑道:“倒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黄褚骏叹气道:“我以为带你离开就可以避开这纷纷扰扰,可是对你来说,在哪里都没什么分别吧?”
红芷纤细的手抚摸上黄褚骏的脸,明明是微笑的温和的表情,偏偏黄褚骏却觉得十分淡漠。红芷软言哄道:“我很开心啊。”
她跺了跺脚道:“天气这么冷,不如我们回殿里说话吧。”雪花一片片落下,在两人的肩头变软成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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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口,清虚道人正站在树下望着雪景,却把自己也变成了景的一部分。
红芷与褚骏两人踩着雪一路“咯吱咯吱”地走向崇光殿,却发现道长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立在门口。黄褚骏奇道:“师傅,您怎么在这里?”
红芷却并无太多话,直接请安道:“师傅。”却久久收不到回应。她再接近时才发现师傅的脸色发红,在雪地里却像被火炉烤着一样——正是走火入魔的症状。
她伸手抵触他额头,只觉得手背烫得出奇,不由惊叫道:“来人啊!你们来看看师傅啊!”
黄褚骏连忙一把扶住师傅,用内力试探了他的四体经脉,只觉得逆行倒转,一使力就被逼得内力反噬,心中只叫不好。他忙扛起师傅向厢房走去。
红芷的喊声招来了各处的弟子,看黄褚骏这副样子,忙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了”,黄褚骏只不理他们,扛着师傅就往西厢房奔去。众人心中疑惑也只能跟着。
青白色的帐子阻隔了众人的前进,只有三师叔被黄褚骏拉着进去。众人虽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
黄褚骏与叶红芷正是清虚道长的两个关门弟子。现在掌门道长这样一幅样子,以后的日子说不定呢。
红芷并没有跟进去,于是有人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红芷抬起头,只见是二师叔门下的白欣音,年龄不过十四,却已经在门里呆了八年,也是自己的师姐了,不由放低声音道:“白师姐,红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眼睛定定看着白欣音,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与褚骏刚刚回来,就见到师傅一动不动定在门前,恐怕是行功时走岔了。“
“什么褚骏?”白欣音怒道,“他是你的师兄,你叫一声黄师兄就算了,叫得这么亲热,是要败坏我昆仑派的门风吗?”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白欣音看不顺眼叶红芷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
三师叔门下的云乔差不多与白欣音同时入门,两人平日里最为要好,也连忙拉住了她,轻声道:“你少说一点。”她又拿眼睛示意帐子里若隐若现的黄褚骏的影子道:“该你的,也不是这么夺的。”
白欣音也偏过头耳语道:“我就是看不过眼她的假模假样。黄师弟倒还在其次。”
云乔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嘻嘻轻笑道:“口是心非。”
“别吵了。”清玄道长终于发话了。他看了看这个厅子里的众弟子,那看上去低眉顺目的红芷,不知分寸的欣音和叽喳聒噪的云乔,还有一些神情各异的弟子们,这就是昆仑的未来吗?
他低低地叹口气。他等了这一天已经很久,等到他以为自己等不到了。可是他等到了又如何?一切都任重而道,变数太多。他看向敞开的大门,白茫茫的雪落在昆仑高大宏伟的屋顶,他第一次生出了前路迷惘的心情。
帐子被拉开,三师叔走出来,步履沉重。这是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着一袭灰色的旧长袍,面容疲惫,却也遮掩不住眉目间的秀色。
众人忙迎上前去问道:“掌门道长怎么了?”“师伯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摇摇头对清玄道:“我们出去谈一谈。”众人不在意的角落里,红芷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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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师兄要把掌门之位传给覃于景?”清玄怒道。
清桓却笑得讥诮:“于景武力高强,在年轻一辈里是一枝独秀。又是师兄的三弟子,怎么就不足以堪当大任?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清玄一时语塞,却也只好努力回应道:“他与苏致那个叛徒关系太好,以后终是大患!”清桓却笑:“当年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可都是清楚的。苏致虽有错,也是我们逼他的。师兄,这其中,你的贡献可不小。”
“事情已经发生。”清玄坚持道,“苏致与我昆仑派的恩怨已经不可解开,他肯定是要找我们报仇的。让覃于景那个小子做掌门,不是让他把昆仑送到这个魔头手里吗?”
雪在廊外静静地落着。十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雪,那个时候的苏致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儿。
清桓回过头来,看着一脸正气的师兄,心中嗤笑,却也只是说道:“这件事是掌门师兄决定的,你我做不了主。”
“我要见师兄!”清玄道。
清桓摇头道:“师兄不愿意见你。”他又转身望向白茫茫的屋顶,表情落寞。“他的日子也不多了,不如让他好生安歇罢。”待他回转身来,才发现身后哪有师兄的影子。他就知道他耐不住。
一点一点的寂寞从骨子里蔓延开去。好多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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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虚道长出殡时候,覃于景也没有回来。昆仑的四季都是白雪皑皑,此时也是天地素缟。
黄褚骏扶着红芷道:“小心。”
此时他们正走在一条小路上,作为道长仅有的两个在眼前的弟子,他们自然要开路。浩浩汤汤的一列白衣的队伍,扭在羊肠小道上,绵延不绝。
正在一个拐弯处,却只听得一声大喝:“不要动!”原来是青玄道长,左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右手紧紧挟持着清桓,表情肃穆,极为悲天悯人的样子。他对着众人说话,声音回荡在山谷:“清桓背叛昆仑派,我作为师兄,现在掌门已去,必须要代表昆仑清理门户。”因为出殡,众弟子都没有带武器,何况很多弟子本来就是清玄的人,此时一个变故下,竟然没有人反抗。
清桓冷眼看着清玄的翻脸道:“就是掌门已去,掌门不是你!昆仑派轮不到你来做主!”他的声音清荡,容易秀丽,与清玄的正义凛然相比,少了几分气势,却多了几分寂寞孤高的味道。
清玄“哼”道:“清桓叛贼,证据在此,你还狡辩什么?”他对红芷使了一个眼神,只见红芷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身边的弟子。书信在弟子手间相传,众人的表情越发惊奇,原本对清桓同情的人也低下了头。
清玄笑道:“这是红芷从你的房中找到的。你与明月宫宫主苏致狼狈为奸,是为了什么?看看你里面的内容,什么‘注意身体’、‘天冷加衣’,你是想把这个昆仑的几十条人命都送给苏致这个大魔头吗?”
清桓面无人色。他不能辩解,竟无法言说。
山风呜呜地吹。清桓自己是个最好的医者,却医不好自己的寒症。此时的风使得他的骨头都缩起来了。他面如死灰的样子让几个弟子都不忍心看。
云乔忍不住道:“清玄掌门,不如让师傅去休息休息••• •••”清玄用锥子般的眼神剜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倒好心,你师傅跟苏致勾结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
苏致当年曾经是昆仑门人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苏致所在时候的昆仑派人丁很少,昆仑一直都不是个很大的门派,当年更是只有寥落的十来个人。对于这些弟子们而言,苏致只是江湖中最黑暗的符号,跟他牵扯上了,就意味着血流和死亡。
他狂笑道:“其实师兄已死,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是恨,恨当年听信了你的鬼话。恨昆仑竟要落到你的手里。昆仑没落不远。”说着,竟用力挣开了清玄的挟制,向深谷里跳将下去。
一袭灰色的长袍在风中鼓得像一个大大的泡,飘飘荡荡地向谷底坠落。谷上的人愣愣地看着他就如此毫不回头地赴死,好久才反应过来。有人眼眶湿润,却不敢抽噎。
清玄的手里还有他挣脱时被扯下的破布条,心中竟然一时说不上来是震惊还是惧怕,中间夹杂着一点点的愧悔,却被他强压着下去了。
他挥挥手道:“我们继续出殡。”
“是!掌门。”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他的掌门身份就此被承认了。他看着红芷一眼,她却没有看他。她叹息一声,寻找黄褚骏的手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趁乱之际,红芷向清玄请示去寻找黄褚骏。清玄假惺惺地说要拨人帮忙找,红芷忙拒绝道:“黄师兄也只是一时郁结于心才乱走,难道他还能走丢不成?”
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小心走路,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才发现他正站在她经常发呆的山崖上。他一身白衣孝服在风里被吹得不成样子,却为平日里老实的他都添上了潇洒俊逸的色彩。好像下一刻就可以羽化登仙。
她在山下喊道:“褚骏,你在干什么啊?”
黄褚骏回过头来看他,表情迷茫,却不回答,只是愣住看她一脸焦急的样子。
风很大,红芷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要被冻坏了。
这个穿着白衣大声叫自己名字的红儿,看上去是那么不同。她在寒风里皱眉,跺脚,挥手,竟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他看着看着,心里忽然鲜亮起来。
他也大声回喊道:“红儿,我爱你!”他不顾冷风的肆虐,不顾有人可能听到。这一刻,这个宇宙仿佛只有他们俩人。
“你说什么?”风很大,把她的牙齿吹痛 ,耳朵也是刀割般难受。
“红儿!我爱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他把手合成一个喇叭状,大声喊的时候姿势微蹲,又不俊逸潇洒了。傻傻的呆呆的样子,看到她要脸红的样子,即使隔了老远,仿佛都看得到他那窘迫的神气。
红芷不回话,他感到焦急,纵身一跃,竟从山崖上跳了下来。却把红芷吓了一跳。
红芷生气道:“你不注意你的安全!”黄褚骏急道:“红儿,你愿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
红芷嫣然一笑道:“我本来就是跟你过一辈子的呀。”她的头歪歪,声调软软的。她牵了他的手想要往陵墓的方向走去。黄褚骏触摸到她的冰凉的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苦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知道我笨,没有宫主那么聪明,也没有陈玄重那么有富贵权势,可是红儿,你明明知道我••• •••”红芷连忙阻止他再说下去。
他看着她微笑的含蓄的姿态,心里恼火。她又不是刚才的样子了。
“其实掌门是你杀的吧?三师叔也是你逼死的!”他忍不住要说点什么。
红芷的笑容不变,却不回话。
可是是她杀的由如何?
“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的,”他反握住她的手,想要用自己的温度让她更温暖一些。他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倾诉,有好多好多的心意要表达。红芷叹息,道:“褚骏,你看我们得走快一点,要不然又要下大雪了。”
“你不信任我?为了你,我连宫主都已经背叛了。我现在跟着你跑到昆仑,已经一辈子都回不了头了。可是你不信我?不肯把你跟宫主的打算告诉我吗?”他语气激动,唯有手紧紧抓着红芷的手,一丝都不松开。
红芷的左手被紧紧抓着,右手却伸出去接天上开始落下的一片一片的雪花。在昆仑上,她最爱的就是这样小东西了。她害怕寒冷。害怕寒冷带来的饥饿和贫穷。说来也奇怪,在她的印象里面,以前她见过的雪都是肮脏的,或许是雪都跟贫穷联系在一起的缘故吧。只有在昆仑这片净土里面,雪是纯净无瑕的。
为了这样的雪,她发现自己就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
可是世间的事情,哪里由得她来选择?
最近很多事情将要发生了。武林又有一场剧变。她逃得开吗?由得她逃开吗?
她微微笑着,把脸侧向黄褚骏,道:“我也爱你,自然不会害你。难道你不信我?”
黄褚骏不解。
她用沾染了雪水的手指摸摸他的脸,他明明感到很冷,却也任由她伸手作怪。
“你不信我信你吗?”她的眼神无辜得像一个幼童,一眨一眨的。他却觉得哪里不对。对了,他们每一次有矛盾,她都用这一招来转移!
他皱眉道:“要是你信我,就把你在做的事情跟我说。”他的样子就像赌气的小孩子
。
她笑了,眼神闪亮得像一个精灵:“你想不想当掌门?”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他的眼里只有这个穿白衣孝服的女子。她的眉不画而墨,唇不点而红,她的气息哈到他的脖颈里,给他酥酥+痒痒的奇妙感受。
他环住她:“要是你希望我当,我就当。”
“现在都快八月份了啊。八月半左右覃于景总会回到昆仑来的。我们得好好布置一番。要不然还真有点麻烦。”
他问:“为什么?”
她巧笑倩兮:“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以你为贵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哦。”说着,主动凑近了他的,把唇送到他的跟前。
这是近三个月来,她第一次主动。他喜出望外。他不知道有多么想念她的双唇的滋味,连忙上前,吸吮,打转,舔舐,双手也不肯停歇,渐渐地扶上了她的双肩。红芷的手也渐渐勾上了他的脖子。
雪花纷飞,大风席卷而过半片乌云。广袤苍穹,一双一世人。
呼呼肆虐的北风,掩埋了一切。
而山下的江南,依然是十里荷塘,三里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