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共饮(1 / 1)
秦清轻轻一震,停止了挣扎,因为萧璟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她以前见到的他都不同,既没有狠厉的杀机,也没有浅笑的风流,闭着眼睛的脸上有的只是努力掩在平静之后的悲凉和凄苦,还有刻骨的孤独。这是一种她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她曾在自己的镜子里见过无数次。
“我刚才听见你说话了。”萧璟道。
秦清一怔,又一惊,立刻便又想要甩开萧璟的手,萧璟却没有放开她。
“你既然不聋不哑,便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他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秦清却好像从中听到一丝恳求的味道——或许是他脸上一闪即逝的脆弱,让秦清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独自蜷在墙角的少女,伸出渴望的手,却不知能握住谁。
秦清慢慢停下挣动,默默看了萧璟很久,轻叹一声:“你是要我和你一样坐到雪地里去吗?”她低头看看自己,裙袄已湿了大片,“虽然坐雪里也不能更糟,我还是觉得坐那边会舒服一点。”她用另一只手指指旁边一处没有积雪的墙根。萧璟看了她一会,终于放开了她,站起身来。
靠墙而坐,两个人都不说话。萧璟早已忘了该怎样“说说话”,而秦清还是心有余悸,眼前的人显然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她还不至于傻到主动去打听。好在萧璟也不勉强,似乎有个人陪他坐着就很好。他轻轻地闭上眼睛,这一刻和刚才在雪地里不同,没有锥骨的刺痛,他感到一种真实的宁静。
破碎酒瓶中流出的美酒散发着沁人的香气,秦清静静地坐着,闻着幽幽的酒香,思绪在不知不觉间飘远,悠悠荡荡地飘了很久之后,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回到那永远也不愿回去的,本来该称作“家”的地方。
巷中的酒香不知何时已被风吹散,秦清的鼻端却始终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她转头去看萧璟,“你喝了很多酒?”
“嗯。”
“有用吗?”
他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有一点。”
秦清站起身来走到巷口,将萧璟摔倒时没有摔碎的两只酒瓶从雪堆里捡起,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萧璟一直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秦清微微一笑,坐下来递给他一只酒瓶,自己却拔开另一只酒瓶的盖子,闻了闻,喝了一小口,“我陪你喝。”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他扬眉,拔开酒瓶,喝了一大口,“好酒。”
“的确是好酒。”秦清道。光凭香味,也知道比周济人每日下菜的那二两还陈酿好上十倍,“可惜若一个人喝,便和白水一样,没什么味道。”
“你也常饮酒?”
也?秦清在心里将这个字重复一遍,轻笑,晃晃手中的酒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萧璟目光轻闪,没有说话,也笑了两声,却没有一点温度,耳听着秦清道:“可惜这是天下最大的谎言。”这次他真的笑了。“不错”,他说,“不过就算如此,人们还是甘愿上当。”因为忧愁无药可解,可世人不愿承认。承认了,便是绝望。
两人沉默了很久,秦清轻声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你还知道今日是你母忌,可是我现在却连它是哪天都弄不清了。”
萧璟讶异地看她一眼,只见她自顾自地喝了口酒,喃喃道:“大概也就是这几天吧?”想了想,“干脆,就算在今天好了,跟你的一样!好不好?” 她重重地点点头,“嗯,就这样了。”似乎对这个决定甚是满意,展颜笑了起来,转过头来看着萧璟,举起酒瓶碰碰他的,发出“叮咚”的脆响,“来,一起喝。”
“你恨她。”萧璟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突然道。他说的是一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所以秦清没有回答。可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再那样深邃地似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她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然后慢慢消失。
“她不过是在痛苦的活着和容易的死去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她避开了萧璟的目光。“她死得痛快,我替她开心。她的生命,她自然有权选择——只不过,我也有权选择不怀念她。”
萧璟瓶里的酒突然洒了出来。他原本很平静地看着她,可是听了这些,手突然狠狠抖了起来,握着酒瓶的指节隐隐发白。十五年前的惨烈画面不断冲击脑海,他的双目之中流露出凄厉之色。
巷中死一般的寂静。许久之后,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萧璟忽然问道:“后来呢?”
“什么?” 秦清不明白。
“后来呢?” 他看着她。
她疑惑地转过头,双目相对的一瞬间,蓦地明白过来。“后来?”她抬头望着天边,仿佛往事正在那里一幕幕重放,她的声音也如同梦呓“后来,我喝光了父亲所有的藏酒,然后偷了他钱,再出去买酒,每当他大发雷霆,我就无比开心。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亲戚、朋友慢慢都把我当做瘟疫,见到我就远远躲开……有一天,我借着酒疯砸了父亲所有的古董,终于被他赶出了家门……”
“那时候你多大?”
“十二三岁吧。”她偏着头想了想,“所以他最后还是差人把我找了回去。”
“……再后来呢?”
“再后来?”秦清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笑意,是真正的笑,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再后来,一个儿时的伙伴突然回来了。他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大孩子,却处处照顾我,包容我,什么事情都替我着想……再后来……再后来我再也没有喝过酒……”那是李瑜,就是那时候,李瑜终于来到她的生命中,用他温暖的手捂热了那孤苦少女冰冷的心。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没有注意到萧璟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是奇怪,眼中就像要滴出血来,直到他的手指抖得再也抓不住酒瓶,“啪”的一声,瓷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秦清被响声惊动,从远处收回目光,看着萧璟的模样,不由得讶异。那样可怕的神情,让她的心里有些发凉,可是过了一会,她渐渐明白过来,目中慢慢流露出一丝悲悯。他也有那样一个伙伴吧?可是连那个伙伴也……离开了他,是吗?
萧璟弯下腰,双手抱着自己的胳膊,越缩越紧,终于浑身缩成一团,剧烈的颤抖了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奇怪的声音,便像是受伤的野兽在黑夜里痛苦地嘶吼,却又害怕惊动了更加嗜血的猛兽而狠狠地压抑着。
秦清心里有些害怕,本能地向后坐了坐,可眼眶却不知怎的有些发红,犹豫了很久,她终于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
萧璟浑身一震,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到肩上的纤纤素手,意识一时有些恍惚,抬起头来,便看见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正安静而柔和地看着他。那目光那样轻软,像春天温暖的水雾,密密地笼罩着他,竟让他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秦清收回手,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也有些唐突,不由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萧璟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你那儿时的伙伴也离你而去,你会如何?”
如果李瑜离她而去,她会如何?她从来没想过,不,她是不敢想。“他绝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
“永远?”萧璟嘴角浮起一丝嘲笑。
“我绝不会让他离开我!”
“他若不想陪你了呢?”
“不,他不会!”她突然冷静下来,“我知道他不会。”
萧璟看着她,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唇角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幅度,“那如果——他死了呢?”他的话刺穿了她心里最薄弱的地方,她瑟缩了一下,身体忽然冷得快要无法忍受,她抱着自己的胳膊,说不出话来不说话。
眼前的这个人,如此俊美,美得如同天上的神祗,可是他的话却如此残忍,残忍得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他的眼神那么冷,里面满满都是绝望,刻骨的疯狂的,他的心是不是死了,所以想要所有人都一起陪葬么?
秦清忽然握紧双拳,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璟的眼睛,清晰地说道:“如果他不想再陪我了,我就放他走,我仍然感谢他,因为他救过我,给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如果他死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因为他一定是他希望看到的;如果他是被人害死,我用尽一切法子也要替他报仇——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萧璟心里一震,深深地看着秦清,似要看穿她的伪装。可是她的目光如此平静,明亮而坚定。他的笑意冻结在脸上,冷漠的眼神一点点破碎,他猛地站起身来,俯视着秦清。
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秦清却一步也没退。她仰起头迎视着他,一字字地说道:“不管他因为什么原因离开我,我都不怪他。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能抹掉过去他为我做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我快乐,所以他的离开,绝不能成为我辜负他的理由。”
秦清的目光清澈得就像秋天的湖水,干净得仿佛什么也容不下,却又仿佛可以容纳一切。她静静地看着萧璟,让他觉得自己心底最隐秘最黑暗,连自己都不敢碰触的地方在刹那间无所遁形。那么多的回忆涌来,不光是那些惨烈的血光,还有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那无数充满笑声的片段,一瞬间冲破了那道由鲜血凝固成的闸门,倾泻而出,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秦清看着萧璟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缝,片片崩落,看着终于露出痛彻心扉的表情,看到那风流绝世的佳公子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一个遗世独立的身影。她看见他忽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他的笑声从凄厉到苍凉,从愤恨到悲伤,渐渐嘶哑低徊。她看到他在笑声中泪流满面。
院墙上的积雪窸窸窣窣地作响,在这小巷中已呆了许久,身上的雪水渗透外袄碰到了肌肤,秦清觉得越来越冷,却始终静静的站在他身旁。
日已西斜,笑声终于慢慢止歇,萧璟低下头来,呼吸间依然带着淡淡的酒气,神情间却有了一些不同。他深深地看着秦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说——我该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秦清看着他幽暗的目光和莫测高深的表情,背心忽然寒毛直竖,立刻不假思索地速退开几步,摇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必客气?不用报答!”说完也又看看天色,“哎呀,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一番话说完她已退到两丈之外,顺手还捡起了落在雪地里的两条草鱼。
萧璟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秦清退到巷口,见萧璟并没有追上来,微微松了口气,挥挥手道:“告辞了。后会有期——呃,不,还是无期吧。”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保重。”
隔着一段距离,秦清看不清萧璟脸上的表情,只见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再次挥挥手,脚下发力,一溜烟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