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狭路（1 / 1）
小赵拖着酸痛的双腿对她碎碎抱怨的时候，秦清正拎着两条刚清理干净的大草鱼愉悦地穿街过巷。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只不过昨天在济人堂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厨房的小蔡说今天是周济人的生日，虽然小蔡说先生从来不庆祝，但他对她十分照拂，令她一直觉得亏欠良多，无论如何总要表达一下心意。
早先在清凉居招呼客人的时候，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该给周济人送什么礼物，可是从来没给长辈买过礼物的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好主意。尤其是周济人背后显然还有一段隐秘的往事，她害怕一不小心会弄巧成拙，惹来场伤心或是生气，那可就是恩将仇报了。于是乎，聪明伶俐的秦清被这件小事难住了，思前想后，直想得头痛。
清凉居里小猫两三只，闲得人直打瞌睡，贪吃的小赵干脆琢磨起晚饭来，听着听着秦清忽然眼前一亮。对啊，为什么不亲自下厨为先生烧一道好菜呢？先生爱吃江淮菜，可济人堂的谭师傅却是北方人，记得厨房的小蔡曾说过，先生曾到过余杭，回来后对那里的西湖醋鱼念念不忘，而那正是自己的拿手菜！
这真是个绝妙的点子！亲手下厨——诚意；预想不到——惊喜。秦清想得两眼放光，当下便有些坐不住了。这时候，茶客们又开始“点播”她听了无数次，一开始为之感动，听多了觉得无法自圆其说的宁王情史，于是她就真的呆不住了，捧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跟鲍掌柜告了病，躲过了一定会抱怨的小赵，从后门溜了出来。也因此，她和慕容晴擦肩而过——若是这一日她们撞上了，日后的故事或会完全改写，可是上天没给她们这个机会。
秦清径直到南市挑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大草鱼，请卖家清洗干净，轻快的哼着小调往回走。她本来一直沿着朱雀大街走着，一来路直街宽，省脚程；二来店铺林立，热闹，不无聊；三来……三来元夜的遭遇仍让她心有余悸，虽说那日也是在街上遇见萧璟，但青天白日，还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好过行人稀少的暗巷。不过快到清凉居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拐进了小巷，毕竟还没忘记是托病出的门，现在大摇大摆地提着鱼从老板眼前走过，除非是以后都不想请假了。
她在小巷里走着，不由得又想起那夜的事儿，思及那人前后判若两人的面孔，她就不寒而栗。不过她也没有太担心，毕竟她现在行走的是西城的陋巷，并非权贵聚居的东城，那人一看打扮便知是富贵人家，怎会来这低三下四的贫民窟？掂了掂手上两条沉甸甸的鱼，秦清脚步轻快，想象着周济人严肃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连冬季那没有温度的太阳她也觉得暖洋洋的可爱极了。
再穿过几条巷子就是济人堂所在的太平街了，秦清加快了脚步，前面是一个拐角，她哼着小调转了过去。
正在此时，拐角的的另一边也转出个人来！巷口狭窄，两边又堆着被铲起来的积雪，秦清无处可避，两人撞个满怀，各自向后跌去。“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白瓷酒瓶掉在地上，立即碎成几片，一股清冽的酒香立即在小巷里弥漫开来。
路边的积雪足有半人高，秦清一屁股跌下去，便陷进了雪堆，费力的挣扎了好几下才站了起来，衣裙早已浸湿了一片，风一吹，身上便似粘着冰棍似的冰冷一片，好在鱼还牢牢拎在手上。她猛地哆嗦一下，向那个撞上她的人看去，却见那人面朝下倒在雪里，一动也不动，伸在外面的手上却还牢牢抓着个酒瓶。
想起刚才撞上之前，她拼命躲闪，对方却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秦清不由没好气的嘀咕一声：“原来是个酒鬼……倒霉！” 她一向最怕遇到酒鬼，因为她自己就曾经是个酒鬼，她知道酒鬼不仅没法讲道理，而且酒气上头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秦清抬脚便要离开，可是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在看看雪里的人，方才那一下撞得不轻，这人从倒下之后便扑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过。冬天里人们通常喜作鲜艳服饰，因为显得暖和喜气，可是这人却不合时宜的穿着身素色的袍子，此刻陷在雪中，便好似和冰雪融为了一体，竟似一点生气也无，若不是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上，或许有人走过都不会注意到他。
秦清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她实在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她抬脚想走，可是又狠不下心——这样的天气里任一个人昏睡在雪地里，要不了几个时辰便会冻死，她现在一走，和见死不救差不多？何况……秦清想起过去那些寒冷的日子，睡在路边的时候，她心里有没有偷偷希望能有个人拉自己一把？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喝醉成这样，这人，也是个伤心人吧？
当然，秦清万万也想不到，这个倒在雪地里的人，会是萧璟，她最害怕见到的那个人。
萧璟将脸埋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动也不想动。从忘忧阁出来，一路喝着酒，一路漫无目的走，他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很累了，不想再走，不想再喝，也不想再做任何事。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歇一歇，好好地歇一歇。
不用面对任何人的目光，不用揣度任何人的心思，不用装作任何人。这一天，他想要松懈一下，甚至不想去约束那些惨痛的回忆，就放任它们将自己淹没，又如何？
在巷口的时候，他当然可以躲开迎面撞来的人，可是他没有。为什么要躲？他的肩、他的心，早已不堪重负，他早就该躺下来了，不是么？倒下的瞬间，他瞥见一个娇小的紫色人影踉跄的后退两步，似是不甘心就这样摔倒，却终究还是狼狈地落进了雪堆。
萧璟听到她喉咙里发出无奈的叹息，是个女子的声音。他在心里想，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原来还有人很不情愿就这么倒下呢，他的心里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可是还没到嘴角便又消散了。
他的脸深深地埋在雪里，冰凉的雪水紧贴着面上的肌肤，有一种很干净很澄澈的感觉，甚至带着一丝美妙的安抚的力量，让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抵抗的意愿也消失了。过了一会，凉意渐渐转为冰寒，冷得刺骨，原本清凉的雪水似化作了千万支钢针，刺得他生痛，直痛到麻木，可是在这漫无边际的痛楚里，心里却忽然升起一种放肆的快意，令他想要放声大笑。他想，躺着吧，就这样躺下去，挺清净，挺不错。
可是那个被他撞倒的女子却不肯让他清净。他听到她悉悉嗦嗦地爬起来，又嘀嘀咕咕地走了过来，他感觉到她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听出了她在犹豫，他等着她的走开，可是她却像是下不了决心，踱来踱去，凌乱的脚步声竟似没完没了，他心里倒慢慢生出一丝好起来，想看看她到底会走开还是留下。
有一个瞬间，他听见脚步声听了下来，越来越远。心里似有什么东西重重落下，“咚”的一声，他无声地狂笑起来。是了，就是这样，都走吧，你们全都走吧，把我一个人留下！多干脆！多容易！
可是那脚步声偏偏又慢慢走了回来，然后一只软软地手推了推他的肩膀，“醒醒，醒醒！”萧璟没有反应，动也不动地任她推，对方推了半天，把手缩了回去，却提高了声音道：“喂！老兄，你醒醒！”他听着那声音清柔婉转，极之悦耳，心道原来是一名年轻女子，可是——老兄？他忽然觉得有点有趣。
秦清唤了半天，见地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有些无奈了，想了想，把嘴凑到他耳边，大声道：“喂！起床了！你要实在想睡的话就回家去睡嘛，难道这雪地里睡着好舒服么？”感觉她暖暖的气息吹在耳边，萧璟心里微微一动，仍是埋在雪里，心里却对她的话有点哭笑不得。
秦清认命地长叹一声，俯下身来扶着萧璟的肩膀，深吸口气，一使劲将他翻了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想，这人再不醒，难不成自己还得把他抬回医馆？一边喘着气，一面盘算着，或许掐一掐人中试试？心念一动，手指头就朝那人脸上按去。
秦清的手指头还没碰到那人的人中，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目光微微一抬，竟发现那本该昏睡着地人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怔了一怔，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心头刚刚涌起一丝怒气，忽然看清楚了这人的脸，顿时整个人呆在了当地。脑子里有三个字嗡嗡作响：“见鬼了。”
萧璟一开始看着她的眼神有一抹好奇，他顺着她的手翻过身，想看看这坚持着一定要“叫醒”自己的女子是个什么摸样，然后就对上了一张雪白清丽而又有些熟悉的小脸，嘴角微微撇着，一脸的无奈。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惊讶，那张小脸上的表情已经像万花筒一样的飞快变换起来：惊讶、生气、错愕、难以置信，震惊、后悔，最后定格在愤怒。
咦？愤怒？！
没错，是愤怒。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害怕也会变成愤怒。这一刻，秦清简直就想伸出指头来戳着老天骂了——第三次了！老天爷，这是第三次了！你是不是在耍我？！你让我和李瑜掉到这个莫名奇妙的地方，我认了！我当你送我重生的机会，我谢过了！重阳节好巧不巧地踩到地雷，可谁人没个倒霉的时候呢，对不对？我也认了！可是元宵节街上少说也有几十万人吧，还能让我跟他撞个正着，你是不是在恶作剧？！好吧，恶作剧我也忍了，谁没个幽默感呢，是不是？可是这次呢，这次算什么？我还不够小心吗？这是哪里？这是贫民窟啊，这人满身绫罗绸缎你看见没？这里有多少岔路你知道吗，这巷子里平时想找个人影都没有，你让我和他撞个正着！老天爷，你有完没完了？你玩上瘾了是不是？！
萧璟也怔住了。这实在太巧合了。元夜没能抓住她，他其实也已经放弃了，毕竟这事不宜声张，靠他自己在诺大的建康城找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他虽然不信她的装聋作哑，但开善寺一幕落入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女子眼中，又真能看出些什么呢？再追查下去只会画蛇添足。
可是她竟然再一次出现了。若不是开善寺那日他完全是临时起意且一路将行迹掩藏得极好，若不是慕容晴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而她两次逃脱都是侥幸，萧璟定会怀疑她也是哪方派来接近她的眼线了。
秦清的双腿又像是黏在地上了，身体僵直得半天也动不了，脑子里又气又怕，几乎晕了头。萧璟惊讶地看着她，研究着她精彩纷呈的表情，突然觉得十分有趣，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这一声轻得像风一样，对秦清来说却像当头一个炸雷，刹那将她轰醒，腾炽的怒火呼啦一下全部熄灭。赶紧逃命吧！这是发呆的时候吗？
手上的两尾鱼在冰冷的空气中已冻得梆硬，此刻已和石头差不了多少。秦清二话不说，抡起两条冻鱼，照着萧璟的脑门奋力地砸下去！萧璟倒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瞟到一团黑影往头上疾速飞来，本能地抬手一挡，半边胳膊被砸得生痛，而且脑门还是不可避免得被狠擦了一下，像火一样烧了以来。
秦清则根本顾不得袭击成果，为了增加攻击力，也为了减少逃跑的负担，鱼甩出的瞬间她就送了手，鱼飞半路的时候，她已直起腰杆转身狂奔。萧璟看清砸到自己的竟是两条鱼，愣了一愣，见秦清已跑出了好几步，想也没想，从地上跳起来就追。
巷子不宽，没有人，也没有障碍物，只能呈一字型往前跑，女子的体力大大吃亏，没跑几步秦清就感觉到萧璟的手沾到了她的衣角。她心里一凉，猛地把心一横，突然停步回身，咬紧牙关，拼命奋起一脚，向萧璟□□恶狠狠地踹了过去。
两人相隔不过尺许，萧璟全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来不及收住脚步，眼见一脚踢来，竟然难以闪躲，但他怎能这样被踢中？百忙之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秦清踹过来的右脚，同时使出浑身的力气往旁边一偏，于是两个人同时丧失平衡，“扑簌”一声，一起跌进雪里，深深陷了进去。
秦清大惊失色，虽觉机会渺茫，但为了求生，什么也顾不得了，手努力地一撑雪地，便要跳起来再逃跑，却被萧璟一把按住。慌乱中，听得萧璟在她耳边低声道：“别逃了！我不杀你。”
他的手撑在她的两侧，并没有放开，两人的面孔相距不过寸许。秦清刚才跑得急，到现在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萧璟几乎能感到她清甜的气息吹过脸颊，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她。她虽然穿着布衣，可是一张小脸洁白无暇，眉目清丽绝俗，乌黑像湖水一样明澈，轻轻地转动着，灵秀的脸上透着一股逼人的灵气，还有一丝脆弱……
萧璟心底残留的最后一丝杀意也消散了。
秦清被完全禁锢在萧璟身下，则是又惊又怕。他的面孔离她很近，近到呼吸相闻，除了李瑜，她从来没跟一个男子如此靠近过，他温热的气息拂动她耳边的发丝，她的心尖都抖了起来。她轻轻地咬着牙，坚持着与他对视。眼前男子的面孔是如此俊美，如此近的距离，她清晰地看见他完美的五官，水墨般流泻的长发，额角的丝毫无损他的风华，反而平添了一丝蛊惑。然而她见过他杀机毕露的样子，她的胸口似乎还能感到当初那恐怖的窒息感，即便他说不杀她，眼里也没有杀气，她怎敢相信？
她忽然冲他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太突然，萧璟不由微微一怔，下一个瞬间，秦清已将偷偷扣在手心的一把雪又快又准的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萧璟一惊，蓦的坐直身体。秦清身上的重量一消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弹起来，便待发足狂奔，谁知萧璟虽然一时没能睁开眼睛，却是迅速地伸手一捞，正好抓住了她的胳膊，紧紧握住。
秦清又骇又急，拼命挣扎，可是萧璟的手却像铁箍一样，她无论怎样也甩不掉。
萧璟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拭去眼里的冰雪，轻声道：“今天是我母忌，我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