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灯会(1 / 1)
离开小院的秦清早已没了逛灯会的闲情逸致,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可是她知道李瑜一定还在找她。此刻,她无比痛恨自己的“创意”——当初的错过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么?这么多年了,自己为何还会记起!这些年,他待她倾尽所有,多年的守候与等待,她欠他的,一生也还不清。
可是她又有些许的庆幸。若是……若是刚才碰到那可怕的人时,李瑜在她身边,又会发生什么事?若是被李瑜知道重阳的事……若是那人找上李瑜……她不敢再想下去。现在,她只想赶紧见到李瑜,可时辰尚早,离他们的清凉居之约还有大半个时辰。她遇见萧璟的地方离清凉居不远,她又哪儿敢去那附近等候?
秦清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走着又小步地跑了起来。
一路上她心乱如麻。一会儿想着方才的千钧一发,若慕容晴没有出现会有怎样的后果,一会儿想着一开始自己是不是就不该跑,一会儿又想着若是将来再遇见那人该要怎么办?一会儿又想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诺大的建康城,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不能吧……这简直是比撞邪还要离奇的事,而她一向都不信邪!可是,已经遇上了两次,难道这不是离奇吗?从重阳那日起,老天爷就好像开起了恶意的玩笑……
她就这么昏昏地想着,心里头一时发热,一时发冷,脑子里好像钻进了千百只蜜蜂,嗡嗡地响个不停。待得停下脚步,抬眼已能看见秦淮河边的学宫,灯光越来越明亮,五颜六色,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她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那人身边跟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脚程不会如此之快,这个念头令她稍微心安。
今夜的秦淮河畔热闹非凡。大元文风鼎盛,尤以此处为最。许多大户旺族都在此间举办灯迷会,各式花灯争奇斗艳,河水与灯影交相辉映,美的让人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到了天上,还是仍在人间。站在美丽的花灯下,热闹的人群中,看着人们的笑脸,听着欢声笑语,秦清终于完全的镇定下来,节日的欢欣气氛冲散了心头最后一丝恐惧去。
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精美的走马灯前。红木的灯架雕镂细腻,四面灯罩上画着美丽的仙女翩翩起舞,栩栩如生,灯的正面有一个圆形的小窗,随着花灯的旋转,一朵粉白相间的牡丹在两个仙女飞舞的彩带中缓缓绽放,终至盛开,秦清惊叹,真美!好巧的心思,好巧的手艺!
花灯下面挂着一个上联:“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秦清一愣,好眼熟的上联……对了,这不是传说中王安石上应主考,下获贤妻的那个对子吗?原来这么早就有了……浪漫的传说果然多为后人杜撰。
灯下文人窃窃私语,无人能对。秦清看到对联的彩头,那是一个白玉镯,玉质普通,掺着不少杂色,和她当掉的那只极品羊脂玉镯全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却又……那么相似。她迟迟地移不开眼去。
主持人见她流连不去,热心的递上纸笔,“姑娘可要一试?”
秦清有些意外,一时有点发怔,待回过神来,纸笔已被塞进了手中。又出了一小会神,她终于提起笔,慢慢写道:“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将答案交给主持之人,“不知这个下联可能对上?”
主持接过去一看,立刻眼前一亮,却仍是道:“小人只粗识得几个字,做不了主,还需问过先生才可答复,劳您在此稍等片刻。”还没等秦清反应过来,人已眉飞色舞地跑了开去。
“不必……唉。”秦清一时阻止不及,叹了口气。她不欲使人白跑一趟,只得在原地等候。
一个清郎而有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此绝妙的对子,这彩头非夫人莫属了!”
秦清微微一惊,回过头去,便见一人正站在三步开外对她朗朗而笑。潇洒如晴夏之风,疏朗如秋空之月,蓝衫如洗,丰神如玉。“沈公子!”绷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她也笑了,“别来无恙?”
“本来有恙,”沈逸之大步上前,笑道,“中秋诗会上匆匆而别,未及与李兄同夫人多叙片刻,更未能一睹二位文采,数月来深以为憾……然而适才得见夫人之绝对,遗憾没了,也无恙了。”
秦清笑出声来,但听他提起那副下联,不禁有些汗颜,“公子只怕要继续遗憾了……这绝对确实是绝对,但这文采我却是万万没有,不敢冒认?”
“冒认?”沈逸之不解。
秦清将王安石的传奇故事如实讲了一遍,只在提到从前世界的时候,皆说是她与李瑜的故乡。末了惭愧地道:“适才见那做彩头的玉镯有几分像先母旧物,一时起了贪念,便投机取巧……让公子耻笑了。”
沈逸之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秦清不由有些丧气,想起与他两次相遇,足可看出是位秉性率直的人,怕是难免要鄙视她了。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谁知却听沈逸道:“有何可笑?夫人思念亡母,乃人之常情;而借用他人下联之事,明明无人可知,却仍不肯掠人之美,据实相告,坦荡之心,便是在下生平所识之男儿也大半不及……中秋那日偶遇夫人,只觉言语投契,今日却真正是刮目相看了!”
秦清被他说得愣住。初遇之时她便觉得沈逸之潇洒磊落,听得这一番意料之外的话,才发现他之胸怀也远胜自己想象。推让客气在此时都显得虚伪,半晌之后,秦清微笑道:“我实在不惯这‘夫人’二字,听了便觉得头皮发麻,公子若真不耻笑我,还是唤我秦清吧。”
“好,”沈逸之毫不推脱,笑道,“那秦清也别唤我公子,唤我逸之即可。”
霁月光风,旷达不拘。与之言笑,让人心中如清风明月,何等阴霾也都散去。秦清展颜一笑,“自从来了……真的好久不曾见过逸之这般爽快之人。”
性情相投,相知于心,不过两面之缘,却如多年老友。秦清与沈逸之相视而笑。
两人心下无尘,所以不拘礼节,然而看在旁人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不知廉耻!”有人几乎是跳起脚来娇声呵斥。
秦清吓了一跳,这才留意到与逸之同行的两位女子。
显是主仆装扮,小姐二八年华,衣饰明丽,眉目如画,若非年纪尚轻,不知会如何的光艳照人,身旁一个小婢,头挽双髻,相貌娟好,十分机灵模样。如此出色的一对主婢,连秦清都觉得,适才竟没看见那么,实在是罪过。
不过两人此刻看着她的目光却都闪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她也不以为意,微笑施礼,“是秦清失礼了。请问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那小姐嫌恶看她一眼,不语。沈逸之笑道:“是逸之的疏忽,竟忘了引见。这位程小姐,是程相府上的千金。”
秦清不由微惊,举世皆知当朝左相程仲只有一位独女,宠逾性命。难怪这程小姐如此骄矜。当下再施一礼:“见过程小姐。小妇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小姐勿怪。”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程小姐见她如此,也不好再发作,面色稍缓,冷冷哼了一声。那丫鬟立即道:“粗野村妇,不配与我家小姐说话。”
“你怎么出口伤……”秦清并未不快,逸之却已一挑眉头,要替她讨公道,谁知话才出口一般,衣袖便被人使劲一扯。回头一看,秦清正对他摇摇头,又挤了挤眼睛。
忆起当日在忘忧阁逸之“大展诗才”的精彩情形,秦清心道,你既对我如此义气,我又岂能不帮你一帮?见逸之住了口,立刻清了清嗓子,“中秋诗会之上逸之吟诗一首,才惊四座,令人难以忘怀。今夜又当良辰美景,还得如此佳人在侧,想逸之定是喜不自胜,才思如潮。程小姐家学渊源,必是满腹诗书,逸之怎不趁此机会作诗一首,向程小姐讨教一二?”
“秦清所言极是,”逸之听到中秋之事便已会过意来,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当下欣然应允,“却之不恭!程小姐,那在下便以……以……以这佳节为题……”搜肠刮肚,准备故技重施。
“不必了!”他的“苦思”被无情地打断。程小姐今夜第一次开口,声音清脆,“我不想嫁你,你不用再枉费心机。今夜应你之约,无非是寻个由头出门罢了,走到这儿差不多了,咱们就此分道,今后也无须再见。”不待逸之应声已径自转身,“采月,走。”自始至终连眼角的余光也没落在秦清身上。
主仆二人很快走得无影无踪。秦清和逸之面面相觑,突然捧腹大笑。秦清大乐,“逸之,沈大公子,您还没来得及‘展露才华’,佳人就自己走了。会不会太没面子了一点?”
“这可是真是最省心的一次!”逸之大笑,笑了一会却慢慢沉默下来,轻叹一声,“原来上次你们便看出来了……”
两人站在河岸,望着秦淮河水里荡漾的七彩灯光。秦清问:“这许多大家闺秀,逸之为何推拒?方才那程小姐,即便不论家世,也堪称绝代佳人,你竟豪不动心?便是中秋那日的何小姐,也说得上是才貌双全。”看他年纪,在这时代早该有了如花美眷,为何还是孑然一身?想必家中长辈已百般焦急,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次次不情不愿的相亲之举。
逸之默然良久,沉沉叹息一声。他本是潇洒旷达之人,这一声却竟带出浓浓地伤怀之感,隐含无限心事。秦清听得心里也是一窒。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她方才心里冒出无数猜想,情伤?长辈?男风?隐疾?……天马行空。此时却什么也不想再问了。
可是逸之自己却说了出来。“不过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罢了。”
秦清留意到他没说不想要这些“女子”,而是说“生活”,想起他约会的这些女子的家世,不禁沉默了——丞相的独生爱女,约会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不是普通得富贵人家吧?他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可是却有多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为之不惜性命?一句“不想”,谈何容易。何况,见逸之如此苦闷,所指的真的只简单的是这高门大宅的生活?
她想起自己,她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呢?她从未认真想过。从前,她只想要逃,逃得离那家人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看不见。这个愿望实现了。现在,她只想李瑜平平安安,两个人自由快乐地生活,不必大富大贵,存些钱,将来他身体若大好了,他们可以去远游,没有了飞机轮船,马车也很好;去不了大洲大洋,五湖四海也不错。即便是换了时空,仍然有天下美食,有异域风情,有如画江山,依然有数不尽的精彩在等着他们。
忽然间她就明白了逸之。
“人生苦短,最怕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最遗憾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却无法得到,而最可悲却是明知自己要的什么也能得到却只敢随波逐流,到头来悔之莫及。逸之,有梦想的人时幸运的,但敢于追求梦想的人才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会痛苦会失败却永不会后悔。”
沈逸之的身体轻轻一震,许久之后,抬起仰头望着遥远的天际,冬月清寒,他的心却火热。秦清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回过头来,凝视她的双眼亮若星辰,“秦清,你可听过一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听过。”她回视他,微笑。
逸之也笑了,笑容温暖,“今日,我终于相信了这句话。”
他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疏朗洒脱,神采飞扬。“明日一早我便离京,也许要很久才会再回来。”微笑着向秦清告别,“我得回府打点了。秦清,你与李兄皆非池中之物,我盼着来日的重逢!”
相聚欢洽而聚散匆匆,秦清心里涌起一丝离愁别绪,却只是点头回他一个微笑:“逸之,珍重。”
追逐的、相助的、讨厌的、相知的……短短时间内遇见那么多人,却又转眼全都消失在人群之中。秦清站在原地,一时茫茫然不知从何而来,又该向何处而去。噪杂人海中,忽有一缕熟悉的声音如春风吹至耳畔,温柔缱绻,“清清,我终于找到你了。”
慢慢的回过头,她看见李瑜清俊的笑脸。春水般的眸子在咫尺之外暖暖凝视她。
“清清,怎么了?”见她呆呆不语,李瑜走近一步,扶住她的肩。
灵魂飘飘荡荡地回到身体里,秦清伸手挽住他的腰,缓缓的绽开甜美的笑容,用很轻很轻地声音吟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真的可以找到对方;原来,梦想这么近,近在眼前。
这一刻,人生如天边的明月,如此圆满。
主持灯谜的人终于回来了,带着欣喜的笑。“夫人,您的下联对得绝妙,这是彩头,请您笑纳。”
秦清看着那只夹着杂质的白玉镯,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却又很快恢复清明。“那不是我的下联,这也不是我的镯子。”
玉镯尴尬的伸在空中,持镯的人一头雾水。李瑜对他歉然致意,看回秦清时,眼里满满的怜惜和包容,“清清,回家吧。”
多年后,每当秦清回忆起这个元宵,都会有些怔忡,想那世事的无常,竟半点不由人。这个元夜,她遇见了许多人,本都是擦肩而过,未曾想还会再见,可是后来他们和她们都一一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浓墨重彩,狠狠牵扯,最终使她的人生面目全非,喧嚣着踏上莫可预知的前路,带着笑和痛,或者泥尘与血泪,直至尘埃落定,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