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元夜（1 / 1）
平静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四个月的时间弹指而过，深秋和严冬过去，如今已是新春。清新的空气里透着微微刺骨的寒意，沿街的屋檐下残留着少许的初雪，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建康城内张灯结彩，穿着棉衣的人们虽然时不时地缩缩脖子跺跺脚，脸上却无不挂着洋洋的喜气。
今晚便是元宵，是一年一度的欢庆盛会。这一晚，街头会有美丽的花灯，精彩的舞龙，而秦淮河畔更有有趣的灯会，炫目的焰火；这一晚，没有宵禁，辛苦了整年的人们可以彻夜狂欢，年轻的情侣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相约出游，共度浪漫时光。对于这个欢腾的夜晚，秦清早在翘首盼望。
夜幕终于降临，人们用过晚膳，扶老携幼，纷纷走上街头。秦清沿着朱雀街随意闲逛，放眼望去，整条长街如一条望不到头尾的彩龙，熠熠生辉。沿街的屋檐下，挂满了造型各异的彩灯，以竹为骨，以纸为面，上面是手工描绘的美丽图案，端是美轮美奂，令她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的景象慑去了秦清的全部注意力，她一路贪婪的看着，几乎忘了时间。
卢侍郎体恤下人们辛苦了一年，留了众人在府中晚膳，是以李瑜此刻并未陪伴在她身边。两人本想约定一个会面的地方，然后一同观赏花灯，秦清却不知怎地想到一个奇怪的主意，建议两人分头行动，随心所欲去最想去的地方，然后看看是否能在人海中找到对方。李瑜起初有些反对，建康城百万人口，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是见到秦清恳求的神情，不知不觉就松了口。不过最后两人还是约好，若是过了亥时仍未相遇，便在清凉居门口会合。
秦清抿抿嘴，想起李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那温柔而又宠溺的样子，便甜甜地想笑，却忽然又记起几年前那场他并不知道的错过，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的落空的苦等，又有些莫名的酸涩，一时欢喜一时惆怅，竟站在街头发起呆来。
一阵鼓乐之声将她忽然惊醒。前方不知何时聚起了大堆人群，一阵欢呼，喧嚣不已。她循着声音望了过去，目光越过人群上方，看见绸扎的龙珠正悬在半空，鼓乐声中，倏忽升降，左右移动，而两条彩龙则伴着乐声左腾右挪，上下翻滚，龙身时而交错，时而分开，而龙嘴却须臾不离龙珠左右。秦清从未亲眼见过舞龙，如此精彩的情形赶跑了心里的那一点情绪，目光一亮，小步跑上前去，钻进了围观了人群。表演至紧张之处，观众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她也跟着鼓掌呐喊。
热闹的气氛感染了秦清，她突然后悔起自己心血来潮，这样的时刻，如果李瑜在她身边多好，她多想和他一起分享这快乐和喜悦！这么想着，她便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索起来，希望奇迹在下一秒出现，可以在人群中找到李瑜的身影。她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四下张望着，小脸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目光在人群里欢快地跳跃，落到某一点时，忽然死死定住。如有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秦清瞳孔猛地一缩，笑容凝固在嘴角，身体也僵住，再难以动弹，。刺骨的寒意穿过棉衣，透入骨髓，从头顶直窜至脚尖。原已忘却的记忆迅凌厉而冷酷地钻回脑海，咽喉似被掐住，令她再次感觉到窒息的滋味——人群中，她再次看见了萧璟，重阳在开善寺西厢几乎取了她性命的那个人。
他就站在两丈开外。今日的他穿着华美的长袍，紫色锦缎，暗金镶边，透着逼人的贵气；玉冠束发，如墨的黑发从颈侧垂下，衬得面如冠玉，俊美无俦。拥挤的人群非但没能掩去他的风采，反衬得他龙章凤姿，卓尔不群。他的神情与那日判若两人，美好的唇线微微勾起，谈笑间风流无限，若非亲眼所见，连秦清也无法将他与那日那阴郁狠辣的男子联系起来。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极美的女子，粉色的披风绣着银丝，精美绝伦，颈边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着玉般的双颊，整个面孔蕴着淡淡的光华，艳而不妖，顾盼含情。
“那……好像是倚红楼的紫绡姑娘啊！”这样出众的男女，引得不少人的目光从表演转到了他们身上，人群中渐有人低声议论。
“京城第一美人儿，千金难见，就凭你也认识？”
“你……你知道什么？我店里新进的胭脂可是顶顶好的，紫绡姑娘来过好几次了，赞不绝口呢！”
“那她身边的人是谁？不是说她眼高于顶，京里的公子哥儿们个个都在她那儿碰过一鼻子灰吗？”孙公子都不屑一顾吗？今天怎么……”
“是……是啊，真是奇怪了……”
赞叹也好，惊讶也好，这些话秦清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心紧紧缩成了一团，恨不能马上逃到千里之外，可脚尖却似被钉子钉住一般，无法移动分毫，连四肢都像是麻木了。她无意识地睁大双眼瞪着萧璟，无意识地看着紫绡将绝美的双唇凑到萧璟耳边，娇笑着说了句什么，带笑的眼神轻轻一飘，落在自己身上，然后萧璟佯嗔地摇头，轻笑着也向自己看来，一瞬之后，漫不经心的眼神猛地一凝。
目光相接，萧璟一震，秦清大惊。弹指之间，仿佛有人解开了绑住她手脚的沉重的绳索，秦清忽然灵台清明，脚下一错，掉头就跑。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她也不管，只管拼命的跑，更刻意地往人群里钻，至于身后的人有没有追来，她根本顾不上去看。
见秦清逃走，萧璟脸色难以觉察的变了变，脚下本能地一动却立刻冷静地止住。心念转动间，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若有若无的一扫，见到不下两双本来紧紧盯着的眼睛，在触及他的目光时闪烁地隐去。心下一声冷笑，刹那拿定了主意，对紫绡微笑说了句“等我”，拔开人群飞快的向前方的身影追了上去。就让他们看吧，看完了莫忘了回去复命！想起那“聋哑”女子的相貌，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真巧呢……正好……呵呵……
因了那一番犹豫，萧璟追出时离秦清已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毫不放松地随她左转右拐，却终于还是在一处密集的人群后失去了她的踪影。附近有一个不大的路口，萧璟没有犹豫就追了进去，然而进去之后，里面民居错落，巷道繁杂，三两个岔路之后，他已不敢抱太大希望了。身处一条僻静的小巷之中，他沿着灰墙缓缓走着，心情也和小巷一样阴沉。
想起被他留下的紫绡，他停下脚步，思忖着是否该放弃回头，手指无意识往墙上一撑，着手出竟是一闪破旧的木门，门后是废弃的小院，因没有灯光，隐在浓重的夜色中，差一点他便没有看见。心下一动，萧璟试着伸手一推，“吱呀”一声，木门果然应声而开。他眉头一动，袍角一掀，抬脚便要进去，却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位公子！”
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咫尺之外，手中提着一盏花灯，正用一种微微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萧璟适才陷入沉思，竟未发现这名女子是何时来到身边，心里暗自一惊。那女子已然敛去了奇怪的表情，端庄地一笑，问道：“不知公子从那边过来，可曾见过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
“未曾见过。”萧璟淡淡道。
那女子面露失望之色，却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伸头向院内望望，好奇道：“公子因何要进这个废院？”说罢似是意识到自己失礼，犹豫了一下，道：“恕我冒昧，敢问公子是否也在寻人？”
萧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不答。
“适才我在那边拐角撞到一名女子，”她回头指指巷口，“十分匆忙的样子。我见她穿着浅黄色的裙袄，身量娇小，虽没完全看清样貌，但隐约眉目清秀——不知公子可是在找她？”
萧璟心里疑窦丛生，却并不轻易开口。那女子似是知他不信，笑道：“公子不必多心，我并无恶意，只是我也正在找走失的小弟。”说着叹口气，“本就是瞒着家人带他出门，谁知他半路自己一个人跑了，我寻了大半个时辰，正心急如焚，见公子似与我同病相怜，才忍不住多嘴……”
女子絮絮的解释着，萧璟不动声色地听着，目光却忽然定在她所佩戴的一对耳坠上。
红宝石的耳坠，形状并不规则，却有种天公造物之巧的美感，由极细的金丝银线缠绕出精美奇妙的花纹，随着她头的摇摆而悠然晃动，衬着她一身质料高贵的火红裙袄、远山般的黛眉、朗星般的双目，完美地突显出她热情爽朗的美丽；而更重要的是，他曾见过这对耳坠——西南属国的贡品，三年之前，由他亲手放入精美的沉香木盒，送往赵国，贺赵皇最宠爱之女无双公主慕容晴十五岁生辰之喜。
半月之后是太后七十大寿，赵国四皇子率使团昨日抵达建康，却没人提到，原来无双公主也来了……顷刻间萧璟已拿定了主意。
“姑娘真的见她往那边去了？”他问。
慕容晴听他突然开了口，吓了一跳，“是、是啊……公子真找人的话就赶紧去吧，晚了怕就追不上了。”
萧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慕容晴心里一突，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忍不住就要看向院内，就在此刻他却忽然微微一笑，夜昙偷绽般撩人心弦，在她愣神的瞬间施礼道谢，“多谢姑娘相告，在下感激不尽。告辞。”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萧璟离开许久之后，慕容晴才走到小院门前，对里面小声喊道：“他走了。出来吧！”
秦清从破屋的暗影里缓缓走出，后背的中衣已然湿透，对慕容晴深深一福，“多谢姑娘相助之恩。”适才院门被推开时，她已绝望，慕容晴的突然出现，无异于救了她的性命。
慕容晴将她扶住，“姑娘何须多礼？漏夜时分，这人在暗巷中追逼一名弱质女子，禽兽之行，真真令人不齿！同为女子，我岂有不相帮之理？”
秦清知她误会，却也不便解释，只是再次道谢，末了道：“听姑娘方才所言，是在寻找弟弟？”
慕容晴柳眉一竖，“可不是？今日真是被小琰气死了，明明是自己非要跟我出来赏灯，可是才逛了一会却说无趣，趁我在猜灯谜，自个儿跑了！” 说着目光一亮，道：“我听侍……听人说好像见他往这边来了，你有没有见到过？十五六的年纪，穿一身白色，长得……嗯，长得漂亮极了，你若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呀，”秦清一指来路，“刚才我在那边还真撞见过一个白衣少年，身量比我略高，模样……我顾着赶路，倒也没留意了，真是对不住。”
“不管是不是他我都得去看看，人生地不熟的，他一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慕容晴想了想，向门口走去，快出门时又回过头，“我刚才将那人指去北边了，你可千万别过去。往南走也要小心点。”
萍水相逢的人竟如此细心，秦清心头一暖，点点头，“姑娘珍重。”
慕容晴终于快步地去了，院子里一片寂静，秦清却没急着走。在院中又站了一小会儿，突然轻笑出声，“你姐姐都走远了，还不舍得出来？”
本来悄无声息地废屋内突然有了细微的响动，片刻之后，一个脑袋先从门后探出，然后小心地走了出来。正如慕容晴所言，那是一个像秋月一样明净清朗的少年。
“你为何帮我？”少年看着秦清，并无谢意。
秦清不答反问：“你就是‘长得漂亮极了’的小琰？”
“男子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少年低声道，不过仍是对她的问题点了点头，然后又一次问：“为何帮我？”
“因为我俩也是同病相怜啊。”
慕容琰听秦清借用慕容晴早前诳人的话，忍不住笑了笑，可立即又收敛了笑意，“我姐姐救了你，你为何欺瞒于她？”言语里有一丝不满。
少年漂亮的脸上分明尤带一分稚气，神色却偏偏稳重得像个大人，秦清忍不住便想逗他，“那你认为我该如何呢？将你指出来？”见慕容琰郑重地点头，不禁笑了，“你姐姐替我遮掩，是为义，所以我感激，想效仿她，不对吗？难道小琰认为，我的言行该与她背道而驰才对？”
“当然不是。”慕容琰想也不想就否定了，可是他也不认为该赞同。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不由得左右为难。
秦清瞅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就像猜到他的想法一样，悠悠一叹，“唉，我真是左右为难呢……”
“你……”对上她明显打趣的神情，慕容琰有些发窘。
“好啦，不争这个了，”秦清瞅着他白皙的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晕，狡黠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要不，你就当是我弥补适才推你一跤的罪过吧？”
慕容琰的耳根立即便烧着了——方才秦清冲进院子的时候，他刚偷偷关上门，被她在外面猛地一推，毫无防备，向后跌了个四仰八叉，屁股狠狠着地，痛还罢了，可他记事何曾那样糗过？偏偏她当时大吃一惊，还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慕容琰的脸红，一小半是羞的，还有大半倒是气的。
秦清见他这么脸薄，也有点不忍心再开玩笑了。其实她刚刚死里逃生，又哪来的心思玩笑？不过是硬逼着自己转移注意罢了。现在背心的汗已凉透，手脚也终于停住了不再见鬼地一直发抖了，望了眼慕容晴离开的方向，秦清正色道：“小琰，你刚才说你姐姐帮了我，我该报恩，那我也帮了你，你是否也该为我做件事呢？”
“你想做什么？”慕容琰面上的红晕迅速褪去，秋月般的小脸上露出警惕的表情。小大人的模样可爱极了，秦清心里想笑，抿了抿嘴忍住，“我相信你独自跑掉一定有你的理由，但是现在我要你马上走出这个院子，追上你的姐姐，然后跟她道歉——她多关心你，你适才听到了？小琰，你记住，不管什么理由，一个人永远不该让关心他的人为他担心。”
慕容琰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那好，我信你说话，”秦清展颜一笑，再次拍拍他的肩，“我也得走了，再晚也会有人为我担心了。”
她说得很大声，走得很快，最后一个字讲完的时候，慕容琰只看见她在院外挥了挥手，便彻底不见。望着她消失的门边，回想起早先的情形，少年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