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沉淀（1 / 1）
莳然又来到园中。
来这园中漫步似乎已成习惯，就像她已习惯于一次又一次的沉浸在一片混沌中却找不到答案。今日是个阴天，绵绵长长下了许久的春雨似乎已经倦了，悄然离开，只把一堆昏灰的厚厚积云留在了身后，填满了整个天空，遮蔽住太阳，堵住了阳光，让地上一切都只能呆在阴影中瑟瑟发抖。
莳然沿着那条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小径步步行去，经过一株桃树，再越过一棵海棠，前面转弯处一丛密密的迎春枝条，莳然也绕了过去……
然后，她便愣住了。
在那丛枝条后的小道前方，立着一个挺拔的背影。那背影像是已在那儿立了许久了，浅色的袍摆上沾着露水，平展的肩上也落了几点细瓣。那背影像是觉察到她，慢慢转过身来。
风忽然之间像是大了起来，吹起这两个相对站立的人身上的衣衫，广袖轻袍，都在风中翩翩扬起，好像这两个身影都要乘风归去。
载文静立着不动，莳然也呆了似地站着。阴沉的天空罩着园中的花草，罩着两人的身影，也映在了彼此的眼中。他们就在这阴沉中默然对立。
不知道过去多久，莳然看到载文向自己走来，走的极缓，一步一步。莳然看着那双眸子随着步伐渐渐靠近。到了身前，停住了。
载文微低着头，看着莳然，用很低很低的声音，慢慢地说道：“你找到了吗。”
莳然一怔。
我……找到了吗……找的是什么……我要找到什么……
莳然望着那双眸子，心中有什么似在回答，想张口时，却又听不到了。那眸子仿如平镜，镜中是自己的倒影，她看到自己，只是立着，默然不语。
载文定定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闭上眼睛，抬步，从莳然身侧越了过去。
风，潇潇。莳然怔怔立在那丛迎春前。花瓣被风吹落，吹散，散在地上，枝条，都渐渐空了。
公子允婚了。
赵璀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不由长出一口气，心里好似一块大石落了地。
婚期定于八日后，正是一个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
大婚当日，樊宫门口的街道几乎要被车马淹没了，三卿六相、文武百官，只要是此时在都城观泽的官员几乎都收到了请帖。樊庄公亲妹出阁，嫁的还是瑾国载文公子，这么天大的喜事怎能不到场祝贺！
宫外宝马香车挤满路，宫内也是门庭若市。大红地毯从宫门铺到主殿，又从言萱公主的宫中铺到举行婚典的婚殿；道旁摆满了一盆盆开得正盛的鲜花，从宫门开始，一路延伸。红帐、红纱、红帘，宫女侍者也皆缠红色腰带，戴红色头花，在宫内往来穿梭，整个樊宫都被红色铺满了。路上到处可见来贺喜的官员在互相寒暄道喜，四周鼓乐齐鸣、锣鼓喧天，人语声、乐曲声几乎把空气也填满，真是好一派热闹非凡。
吉时一到，花团锦簇的喜轿便抬着新娘从姑娘的闺阁出发，在长长一列送亲队伍的簇拥下，一路踩着红毯向婚殿行去。行婚礼，拜天地……一整套仪式之后便有喜娘婢女牵扶着新娘入喜房，婚宴也开始了。
几位席案直从大殿上摆到园中，到处都坐满了道贺的官员。酒宴上觥筹交错，丝竹喧闹，言律举着杯接受众人的频频贺喜，不时开怀大笑，倒显得平易近人；赵璀也是红光满面，和樊国官员朗声谈笑，举杯畅饮。倒是子泛、甲拓，虽也是脸上带笑，那笑容却没众人那么畅快，在这欢闹的酒宴上竟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子泛端着杯，心不在焉的和旁人寒暄着，目光却越过众人，向公子看去。
载文一身喜服，黑衣红裳，领口一圈也是红的，衬的身姿挺拔俊逸，脸上好似笑着，又像是根本没笑，那眉眼却是淡漠的，不带一丝暖意。一个个官员上前道喜，一杯杯的酒敬上来，公子竟是酒到杯干，来者不拒……
子泛与甲拓对视一眼，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终于酒宴要结束了，新郎也要入喜房了。赵璀这时已是醉了，怂恿着子泛去闹新房，哪知子泛平平说道：“我饮多了，闹不动了，你们去闹吧。”说完一转身就走了。赵璀惊讶，“这真奇了！甲拓……”哪知甲拓也摆了摆手，“我也乏了，先回去了。”说完也走了。赵璀一时愣在原地，没办法，只好也离开了。
甲拓紧走几步，追上子泛，和他一同走着。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叹出声来，“唉……也不知莳然姑娘怎么样……”
子泛转头看过来，勉强牵了牵嘴角，回过头向前走去。
莳然当然收到了婚帖，可是她却没有去。
远处传来喧天锣鼓声，连那方天空都透着喜气。这边屋里却是寂寂的，连灯也没有点，一片黢黑。莳然从天还亮时就在房里这么垂眸坐着，一动不动，姿势没变过，眼都没抬过，天擦黑的时候，小阮想要点灯，看莳然没动作也就罢了，于是现在房间就只有一片黑暗了。
莳然看着从窗外透入的月光，感到很安静，是很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安静得有点怪异。太安静了，怎么静得连呼吸声和心跳声也听不到？
银白色的月光死死贴在地上，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在船上遇袭。那天她也是这么坐着，也是这么安静……
砰！砰！！心跳声忽起。
……呵……是了……她嘴角几乎要笑起来，却猛地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小阮在身后喊：“姑娘！姑娘……”却看莳然听而不闻，脚本不停。小阮低下头，眼角瞥到靠在案边的手杖……
莳然站在院中，院中空落落的，也许有树有花，可此时却都融进同一片黑暗里。
她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却发现竟辨不清月亮的形状，只感觉到心脏终于一下一下的又跳得有节奏起来，可又一下一下的竟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要坠断血管，落下去了。她低下头，轻蹙起眉，抬手按在胸口……停下啊……停下，不要再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她对自己一遍遍说着，缓缓闭上眼睛。
纯粹的黑色从四周涌来，牢牢的包围住了自己，再也没有月亮，没有树，没有花，也没有暗影，这是那片黑色，她所熟悉的黑色，纯粹的黑，除了黑，就什么也没有……她眉头渐渐展平……好……这样很好……只要有这片黑色，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月亮越升越高，慢慢到了顶点，接着又越降越低，最后从夜空中消失。
莳然竟就一直这么闭着眼站着，直到万籁俱寂，连月亮也不见，才转身，迈着步子，回到房里。
第二日醒来已经很迟了，没有听到往常小阮在门外叫“姑娘！姑娘起了吗？”的声音。
莳然支起身，扫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不由在心里轻笑——那杖……不见了……
她就这么看了一眼，便接着又躺下，逼迫自己再次睡去，再次沉入那片黑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