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残照里(1 / 1)
将近黄昏,转柔的阳光均匀的铺满天井中每一个角落,让这小小的一方空间显得明朗而又祥和。这地方清清静静的,没有什么人语声,带着那种午后特有的安宁,坦然地铺展在人面前。
送走几个谋士,载文走至窗前,漫不经心的把窗推开。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阳光一涌而入,他整个人浸在了金灿灿的光辉之中,而他却一动不动的站着,对面,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他毫无预兆的直直撞入那双眼睛。
莳然一直是在望着蓝天的。天上其实什么内容也没有,没有鸟,没有云,连太阳也被遮在了窄窄的高墙之外,其实那只不过是一片蓝,蓝到纯粹,蓝到空虚。但是她还是这么一直看着,连对面房门打开,有人进进出出都没有注意到,直到那门边的窗子被推开,就好像有人陡然揭开一块方正的幕布,露出了那藏于幕布之后的绝世名画,那画中是一个和她一样伫立的身影。
载文默立窗前。又是这双眼睛……阳光下它们那么清澈明亮,仿如两泓池水,倒映着天空的蓝色,于是显得不知深浅,只诱惑着人跳入。
金色的光辉撒在两人身上,他们隔着这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对视,谁也没有什么表示,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莳然听到自己心中一声低低的叹息,她慢慢垂眸,伸手关窗,可却看到对面那个身影一晃,接着房门被推开,她看到载文来到她窗前,还是那么优雅的笑容,他轻道:“听说安扬河景色怡人,姑娘想和载文一起去看看吗?”
她轻道一声好,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出院子的时候,弦正和甲拓走了上来,站在面前对载文拱手道,“公子,不知公子要去哪里,可否要我等跟随?”
“不用。”
“可……”
载文看了甲拓一眼。甲拓只觉得那目光威严沉重,让人反抗不得,话就这么噎住了。他垂下目光,却发现莳然姑娘两手空空,并没拿长杖。
载文对莳然说了句“我们走吧。”就越过他们,只管去了。
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夕照薄薄的涂抹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街上几乎都没人了,沿路的民居里,间或会有浅淡的灯光透出,远远可看到稀疏几条炊烟,袅袅的,渐升渐淡,慢慢融入黯蓝的天边。
他们都不说话,一直安静的走着。
当天边只剩下太阳的最后一抹光晕时,安扬河已铺展眼前。安扬河东西走向,虽说这里只是接近源头,河面却也有三四丈宽了,直直的穿过安扬镇,向黎国国都奔去。
河边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一半突出,临于水面。载文缓步走入,立于临河那一面的栏杆旁,靠了上去,默默凝视波光粼粼的水面。莳然走过去,站在载文身边。
河不算宽,既清且浅,没有那种烟波淼淼,浩浩汤汤的气势,可这不宽的河却由西而来,执着的一路追着东方天际而去,把南北大地也都一分为二。残阳半浸于河中,在河水里化开,把水面染出了同样的金红色。点点水光跳动,前进,后退,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舞蹈。
载文这么靠着栏杆默默凝视了片刻,忽然开口说,“其实我是在十八岁之后才离开瑾,去萧国作质子的。……”
她愣了一下,偏过头看他。
“……我父亲有三个儿子,我大哥,我,还有一个弟弟。”说到这里他转头对莳然微微一笑,“意芜就是我大哥。”那笑云淡风轻,可映照在他眼中的残阳却似血。
载文接着说到,“十五岁那年,瑾国出兵北边的骊戎族,那一仗打得很漂亮,灭了骊戎,擒了骊王,还带回一个美貌女子,据说是那骊王的女儿。我父亲瑾献公非常宠爱那个女子,封她为骊姬,一年后就有了我弟弟。”说到这里载文顿了顿,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那温润墨玉一般的眼眸此时却有如夜空下的深海,底下有什么在渐渐汹涌的翻滚起来,到了海面上,却依旧是岿然不动的一片静寂。
“献公将封太子,骊姬为让自己的儿子能得太子之位,又顾忌两个年长公子的势力,买通不少人替她说话,自己也日日进言。于是两年后,二公子载文被送去萧国作质子,大公子意芜也被贬到瑾国东境戍边去了,而三公子希济终于被封太子。再两年献公薨,希济本当即位,可大公子意芜帅亲信回都弑了太子,斩了骊姬,即位为惠公。”
载文就这么面对着栏前奔流而过的安扬河,不紧不慢的说着,她则一直凝视他的侧脸静听。残阳的余晖正照在他的侧脸上,不知是否因为即将要逝去,那拼尽最后的力量燃烧出的光芒,仿佛硬要让它照耀下的所有一切,都染上同样的决绝和悲壮。
“就是这样,很没意思的,还不如这安扬河好看。”载文说着微笑的对眼前景色抬了抬下巴,转过头来,却望见莳然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眼眸幽然无波,沉静如水,但又是深潭清冽,绿水涟漪。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说,“我不会伤害你。”那声音很轻很柔,却又带着有如誓言般的固执。
我不会伤害你。
载文忽然感到很荒谬。他想起那天行刑台上的初遇,那时她的眼神似乎也在说,“我不会伤害你。”多么荒谬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自己说我不会伤害你;更荒谬的是,他居然认真地听了,认真地信了,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不禁为这荒谬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可她的眼眸如此幽深,如此澄澈,仿若无形无质的水,沉沉淌过,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汹涌肆虐的波涛也归于平静,继而漫延,环绕,包裹在他周围。
我不会伤害你……
载文嘴角嘲讽的笑容刚刚出现,就被抚平,消失了。
夕阳拖着最后一缕如血的残芒淹没于安扬河西端,终于熄灭烈焰,安然沉入了无边的河水中。
暗夜来临,却是华灯初上。
回去的路上除了他们外已无人了,空寂的街道两旁,树木、房舍都是静止不动的,仿佛凝固的景物一般。他们好像是走在一条独立于这世界之外的无形隧道中,几乎能看到时间在身边的悄然流淌,而他们就只是走着,看着,一起。
她不知为何,忽然产生这样的错觉。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左手,握住载文垂在身侧的右手。她知道她的手是冰凉的,但载文的手也不温暖。她感到载文的步子微微一顿,被握住的那手僵了一下,却没有抽走,只在她手中渐渐的放松,任她握着了。
到客栈院门口的时候,那两只手握在一起,已分不清到底是哪只手先伸出的了。
走进院子,两只手很有默契的同时松开。莳然轻道,“晚安。”
载文好笑的问,“‘晚安’是什么意思?”
莳然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解释道,“‘晚安’就是愿你安睡的意思。”
载文愣了一下,笑说,“好,那么晚安。”
莳然走进房中,取火点灯,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居然是温热的。
载文在回身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