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娘啊,我头疼。”颜生睁着水灵灵黑溜溜的大眼,红红的脸蛋,尖俏的下巴,满脸的痛苦。
“生儿啊,是不是发热了?”颜夫人说着伸手摸了摸颜生的额头,发现竟是烫的,不禁一下慌了神,“临儿,快,快去找大夫!”
丫鬟接了命令慌忙出门。
那时颜生三岁,就这样生了一场大病,一整晚都发着低烧,颜松将宫中的御医请过来都不知如何是好。
“娘,渴。”颜生睡在帐里,艰难地开口。
“生儿生儿啊,一定会没事的,娘这就给你倒水。”说着颜夫人亲自拿了瓷杯倒了一杯温凉水,送到半昏迷状态下的颜生嘴边,一点点地濡湿,又轻声问道,“生儿,好些了吗?”
颜生舔了舔唇上被打湿后软化的细皮,觉得眼前都发花了,青一块红一块,忍不住细细地呻-吟:“娘,我难受。”说完便晕厥过去了。
“生儿,生儿啊!”颜夫人抓着颜生发烫的手,急得涌出了泪水。她在床边守了一夜,哭了一夜,又是换纱布,又是打热水,把所有的丫鬟都遣出去了,硬是要自己亲自来做这些活儿。
颜生虽然头晕脑胀,一晚上醒了几回,又晕了几回,但醒来间意识也算是清醒的,看着床前美丽的妇女如今哭得双眼红肿,不禁一阵心痛,想到前一世,几岁的时候父母就丧生了,只有奶奶对自己好些,而如今,这个女人,分明还有颜徊,却对自己也是如此尽心,顿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幸运。
那夜病之后,第二天清晨却又自己好了,只是整整一个月都喊不出声来,好一阵子才恢复。
人心是肉长的,颜生毕竟还是人类一只,不像颜徊。这一世她有人疼,有人爱,并且足够富裕,这样的生活来之不易,她知道这必定少不了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颜生亦是明白的,但是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温暖而美好。她想就这样一直,永远,就这样停留下去,胜过这天下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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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生也很会讨父母欢心。
“娘,这是女儿特地制的胭脂,不知您喜不喜欢。”颜生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盒子递给镜边那美丽的妇人,这胭脂是她那日在园里摘取的新鲜花瓣和汁液捣制而成,加了特殊的材料,用了一些前世学来的技巧,味道闻起来清清淡淡,甚是迷人;色泽也特别鲜艳,并不刺眼,红得恰到好处。
“生儿制的胭脂自然是好,连万香楼的都没法比呢。”颜夫人摸了摸小颜生的头,“我的生儿怎这般聪明。”
“娘说笑了。”颜生“腼腆”地低下了头。
“只是生儿莫要再亲手去采摘原料了,一些花汁对皮肤也有损伤。”颜夫人微笑。
“是的,娘。”颜生心中莫名的喜悦。从来没有人会管她的手会怎样,从来没有人会在乎她努力的过程,他们只要结果。是啊,只有父母。她会担心,会为自己着想,而不是只要这勤苦得来的成果。
所以,所以。
我也可以,真心对待他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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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生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她趴在池边看鱼,府外张灯结彩,听丫鬟说是某家小姐出嫁了,那小姐生的可是美貌,嫁于的郎君也是风度翩翩。颜生听得心里直痒痒,但是就是出不了门,只能在这园里东逛逛西看看,突然她看见一尾红色的小鲤鱼从出水中的假山后钻出来,扫了扫透明的尾巴,向这边靠过来,甚是可爱,颜生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拨那水,竟一时忘了自己只是个尚未发育的腿脚短小的小屁孩,于是,她就这么华丽丽地掉下去了,吓得惊呼一声。
本来只有五岁的小孩,又不会游泳,池水也有些深,刚刚好漫过她的头顶,因为事发突然,颜生都没来得及憋气,灌了一嘴巴的水,她觉得自己的鼻腔特别的难受,喉咙像要窒息了一般,却怎样也喊不出任何声音出来,一种恐惧感瞬间袭来。
我是不是要死了?
就这样,死了?
颜松刚好路过府园,听见叫声,一撇头看见是颜生掉下去了,连忙往这边跑过来,嘴里大声喊着来人。
听到声音,虽然很微小,但颜生的心里突然一阵放松,因为她知道,她一定不会死。
没等到下人来就颜松已经自己先跳了进来,将呛得直冒眼泪的小颜生抱起。
看见颜生还能流眼泪,颜松顿时松了一口气,道:“生儿莫要再这般调皮了,可把爹给吓坏了。”语气里是满满的担忧和宠溺。
那个时候,颜生就对自己说,他们是真心待自己,自己如何也要报答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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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六岁了。时间在这样缓慢而美好地度过。
至少颜生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
可事实总是不为人愿。
从来就没有永远的事,颜生不是不明白,但她在奢望,在幻想。
直至有一天,温存散去,人方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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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又是月圆之夜。
颜徊因为在颜府的私人先生讲课时睡觉而被颜松罚面壁。
以前颜生发病的时候,都是颜徊在身边的,这样会让她有一种淡淡的安全感,而且颜徊总是会将一些无关紧要饿话去分散她的注意力,但这次颜徊没法来,颜生害怕自己叫出声来被人听见,于是半夜到后花园的温泉旁,试图以水生来掩盖自己发出的喘息和抑郁的呜咽。
月色迷离,清冷而诱惑。
颜生趴在石头上,双手抠在石缝中,一头雪白入银的及腰长发散在这月色下,有的覆盖了青草,有的又消隐在其中,流水一般隐隐约约,嘴角的鲜血和血肉模糊的手指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得接近透明。喉咙里溢出低沉的呜咽声,但她的脸上除了汗水和血水,别无其他。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以经忘记了还有眼泪这种东西。
在死的那一刻,她就想,都已经死过一回了,自然是看得开些,自然也是流不出眼泪了。
身上又是一阵痛,颜生的指尖更加用力地扣在石上,鲜血又流出了一些,用力咬了咬牙,她突然笑了。
自己这般,究竟是值还是不值?若是听那孟婆的话喝了孟婆汤,就不会遭受这样的痛苦了;但若是喝了那孟婆汤,听她的话投生别处,能够有这样的生活吗?这样被宠爱的感觉,自己终究是没法放下的,毕竟,这在上一世的时候,是一种奢侈。
她突然又想起小时候看着同龄人有父母帮他们拎书包,买一块钱一串的糖葫芦,他们吃得满脸笑靥,自己却是孤零零地背着书包,连抬头看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只敢在走远之后,才偷偷回头瞟一眼,舔一舔干燥得起皮的嘴唇,却也只是无可奈何的遥不可及。
想到这里,颜生觉得自己的做法还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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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脸上飘过一阵淡淡的风,眼前人影晃动,颜生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来人。
“啧啧,多漂亮的一个小女娃,竟忍得下这天下至阴至邪之毒。”一个老者缓缓蹲下,丝毫不惊奇颜生的白发,只是用一只手挑起一缕雪发随意地把玩,漫不经心地说。
颜生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咬着唇。
她有一种直觉,自己的生命不会再是这般平静了。
“还忍啊?做个交易如何?你给老夫试药,老夫医好你。”老者想了想道。
“我如何......信......你...... ”颜生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老者不语,突然腾空飞起,在一旁的藤架上捉下一只小鸟,笑嘻嘻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颜生颤抖地接过已经被捏断翅骨的小鸟,咬了咬牙,伸出两只手掐断了没来得及吭一声的小鸟的脖子,又扔到了地上。
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断气的鸟儿轰然坍塌。痛,又加重了几分。
“啧啧,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老者叹道,拾起了小鸟。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颜生艰难却依旧冷静地说,“况且…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夫喜欢!就冲着这句话,老夫愿收你为徒。如何?”老者手中的鸟已经扑腾着翅膀飞走。
“容我......考虑...... ”颜生低下了头,眼里染上了些令人看不清的情绪。
“莫非你还有牵挂的人事?罢了,明晚子时此地,最后期限。”老者扔下这句话,脸上又是一阵微弱的淡风。待颜生抬起头时,早已不见踪影。
她在剧痛中迷茫了,自己真的就这样离开吗?她自认为从来不是什么很坚强的人,这样月复一月逐渐加重的痛病,她也是忍受不了的。
又是自顾自的笑了一下,这一回却浸着些许嘲讽。
人性一直都是这样脆弱的么,还是只是自己。
懦弱,善变,愚蠢,欺骗。
自己的意向竟向来是这样的容易改变,前一秒还坚信的东西下一秒就化为乌有。看来,自己也不曾了解过自己啊。
活了两世,我究竟是明白了些什么?
微漠的心绪么,一直认为还有东西可以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但我这样的美化了自己。是啊,毕竟,没有享受过温暖的人,又哪来的温暖可言。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连我自己也不曾认识到的我。
为了自己可以放弃一切的我。
这样想着,颜生只觉得心中满是悲哀,连身上的痛也不那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