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落尽梨花又春了(一)(1 / 1)
琅嬛阁
“怎么,那秋大公子,还不肯说么?”珣譞皱眉。
“陛下为何不肯用刑呢?他那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也真是奇怪,怎么还让这么好生住着。
“有的人,越折磨他,他反而越僵,况且,朕要仁君一点,才让他觉得朕是好皇帝么。“什么呀,难道他还不够算好皇帝么。珣譞心里想。而且,他可不急,自然有人帮他去劝那秋大公子的,他要是这点都看不出来,他还能混上这皇位么。
他的心思,罗端能猜着一些,毕竟跟了那么久了。比如他的主子每日从琅嬛阁出来后走过琉璃桥的时候,都会往右看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走了。
往右看,一片亭台楼阁加上一排排高大而葱茏的树木中,凤仪宫露出一角飞檐翘起,那一角飞檐,漆着吉祥大红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像一只张扬的凤凰打开翅膀,那是凤仪宫,是他想去而又耐着性子不去的地方。多情却被无情恼,这是罗公公绞尽脑汁想出来最贴切他的主子的话。
虽已过了立秋,却更热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得蝉儿心烦意乱,在枝头“哧哧哼哼“乱叫一通。而殿内的雪静却是闲得自在。十天半个月,果然没人来。她放下经书,唤了声小墨,却无人搭理,原来小墨早已趴在桌子上团团睡去,微张的嘴巴不知说些什么。雪静只得起身,自己去寻那条旧帕。旧帕上的暗香早已荡然无存,这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帕子,上面连一点儿绣都没有。隐约的青色像极了那个人褪色的青衫,那种隐约暧昧的感觉,怕是除了她,亦无人感受了吧。
蘸墨,提笔,落字。带点狂乱的字体着实不像出自一个女子之手,每一个字都神削骨立。但是璠洛说,她的字中那一捺总是放不开。是的,她放不开,她放不开一些东西,放不开。
“以帕遗郎望郎思。“雪静轻轻地说,视线穿透轻回的帘幕。
“小墨。”没人应,“小墨。”还是没人应,“陆小墨!”
“哎,哎,小姐,在呢在呢,您要喝茶还是沐浴,或者是读书?”小墨一下被惊醒,冲到她前面。
“不是。”雪静摇摇头。
“不是?您一天也就是干这么几件事吧。那是什么事?”
“明天七夕,你把这个交给璠洛。”说罢扬扬手中旧帕。
“啊?给秋公子?我怎么进得去。”小墨很苦恼,很郁闷。
“那你自己看着办啰。(坏蛋坏蛋大坏蛋!)你不是有个青梅竹马姓易么?你不是说他是提牢主事,这次专门看着璠洛嘛。”
“那,那人家也不可能让我进去吧。”小墨愁眉苦脸。“什么……什么青梅竹马啊?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我家对门罢了啊……”
“对了,现在你拿着我的令牌怕是出不去了。这样,你今晚去孟贵妃哪里借令牌吧,反正看门的夜不认识你。我想,她应当是会愿意借的,毕竟,她比我这个失德的落魄皇后总要强吧。”
小墨听了不说话。什么恩宠啊,平日来天天往凤仪宫去。如今两句话没说便打入了冷宫,帝王家最无情,帝王更无情无义。前一天还甜言蜜语的,后一天早已翻脸不认人。小姐真是没有看错秋公子。秋公子就好多了。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小墨心中愤愤不平。
停心桥的那一边灯火繁华,欢声笑语,笙歌不断;而这一边却是人影孤桥月凄凉。
雪静心中的确很萧瑟,很悲凉。七夕,七夕,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牛郎织女都想会了,可她还在担心,那条了她泪水的旧帕,能不能到他手上,能不能被他摩挲。或许她应该担心另外一些事才是,那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
小墨提着饭,竟轻而易举地见了璠洛。一切都简单地像精心安排。
“易大哥,不会麻烦你吗?”小墨柔声问道。
“不会,不会,他们都不知道,反正他也快死了,见个人不会怎样。”粗犷的汉子笑笑。 ““快死了?怎么了?你们用刑了?”小墨急急停下来。
“不是,好生伺候这呢,不过啊,听上头说,这人留不留没啥用了,找个日子就……弄掉了,听说还是车裂。”易苍打开牢门,示意小墨可以进去了,然后说:“完了叫我。”说罢走了。
“ 秋公子,公子?”小墨轻轻地喊,昏黄的油灯摇曳不停,眼前的男子依旧脸色苍白,只是瘦了不少,一方惨白的月光从窗外打进来,正好照到男子身侧。
墨发用白带子扎住,有很多扑散在肩上。他把眼帘重闭不开,似不曾注意到有她这个人。
小墨默默地把菜摆上桌,然后说:“小姐说,这都是公子爱吃的。”
他没答话,只静坐。即使身陷囹圄,他依然纤尘不染,干净如初。如果他被车裂,小姐会如何呢?不可以让他死,他死了,小姐就不一定或者了,小墨想。
“公子,小姐说……”
“小墨姑娘,代小民向皇后娘娘请安。”
“呃。秋公子,您,不是,小姐她,我,公子……”小墨万万没想到,秋公子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个。
“多谢娘娘赐饭,小民不饿。”
“你,公子,你也不懂小姐吗,你也不懂吗?”小墨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这个男子,会这样出口伤人呢,皇后,小姐就怕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身为皇后行事不该如此贸然,小墨姑娘回去吧”
“秋公子,您还认得小姐与我便号,莫不要与我说,你的眼早瞎了,认不出我们来了!小姐在皇宫里日日夜夜对着那张琴,真不知是痴想谁?你却如此,你也当她是皇后了。”小墨已哭出来,从袖里抽出一块旧帕,狠狠拍到桌子上,“真不该给你。”说罢已流下两行请泪珠,“我是我为小姐哭的,她引你为平生知己,你却如此留她一人在皇宫里。”
“她都是皇后了,我又能如何呢?但愿姑娘日后不要再来了。在下是秋胤宇,秋瑾洛,不是那讲的那秋公子,姑娘请便。”说罢又闭眼。清瘦的身躯坐而不动,在破败而昏暗的牢房中独撑一片闲淡和宁静。
“你!”小墨用手指着他,狠狠瞪着,“我家小姐真不该如此!这饭你爱吃不吃了!手帕你看到了吧,看到了我告辞,不打扰您清静。”小墨虽是丫头,却与雪静好如姐妹一般。如今看她家小姐心被人所扔,自然心急,说话也不知分寸起来。
“此乃娘娘之物,宇断不敢收,还请姑娘送回于皇后。还有,在下重复一遍,在下姓秋,名胤宇,字瑾洛,望娘娘谌记。”说罢站起身,径自往里走去。
“好,我家小姐姓林名雪静,也请公子此生记得。”小墨说罢抓起帕子便走出去。怨气冲冲的样差点吓到易苍。
“呃,小墨姑娘,你没事吧?”见小墨两眼汪汪,水灵灵的大眼透不尽的伤心。
“我没事,可是我主子有事了。”怎么向小姐说呢,她都不知如何是好。“多谢易哥哥了,这是银子……”
“你拿我当什么人?你就是我妹妹,小时候没有大嫂好心给我家送米,我都活不到今天!”
“啊?不是。”说到小时候,小墨觉得眼又有些潮,“本来是想给大哥作件衣裳的,可是不知道多大,所以……要不,你下回告诉我呗。”
易苍点点头。“你家主子想来快来吧,没多久了,多好一个公子啊,心的善良医术又好,上次狗蛋挨了板子,他给看了看上了药,三五天就好了。唉。“
“嗯,还有多少天?”
“一两个月吧,唉。”易苍摇摇头,“命啊,你快回去吧,夜路敢走吗?”
“没事。”小墨道了别便走了。
回到洗心殿已近亥时末,雪静坐在桌前,冷冷的烛光没有发散一点温暖。听完小墨的话,雪静无言。
那方旧帕,依是摊在她面前。夜寂静,蝉声碎。“把它烧了。”说完,直走出去。
小墨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分明是从小姐声音里透出来。小墨想了想,觉得自己那时是有些急躁,又觉不该,便连连叹了数声。
雪静站在停心桥尾,对着一片碧水,伫立无言。她想着璠洛的样子,想着他的话。那些承诺,竟要这样沉到水底了么?他的话明明说的很轻,在她心里却那么有分量。她想,他一定是为别让自己扯上关系才这样的,他一定有心痛过,一定有的,她感觉得到。
或许她真的感觉到了,他真的有心痛。瞥过的那一眼,看到了两行字。璠洛把那两行字烙进心里,烙了浊骨的痛。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她痛苦着,了断吧,他在心里想。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璠洛轻轻地念,泻出满腔柔情与悲凉。那么熟悉的字体,那凌厉的起笔,已刻到他心上。他把头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投进来的光在地上打出一方手帕。
浅绿的旧帕,浅绿的衣裳,她伞下朦胧的笑随迷幻的烟雨远去。记忆里氤氲着的雾气,是一股无法驱散的哀伤。他抚着那把梨花伞,撑开,仿若她就伞下,摇曳着江南春水一般的裙裾,轻轻飘飘的像一缕烟气转瞬即逝,让他无法抓住她的发丝。他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温习她全部的笑靥,一次一次回想那些梨花盛开般的温柔的往事,发现,自己竟那样幸福过。梵音,你留给我的这些记忆,足够我走完黄泉路了。梵音,我没有忘记我说的话,如果我死了,我会把诺言带到来世。孟婆汤可以忘情,但是你在我心里。如果心还在(抱歉,腐烂了。咳咳,我不会让他腐烂的…),那又怎么会忘呢?梨花伞上,漫天的梨花从天而降,就像雪。
雪静立在桥尾(可以随意走动么--又不是禁足……),珣譞立在桥头。他看着她站了一个时辰,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知道晚上发生的一切。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皇后要做什么。珣譞承认,他的皇后很聪明。
又一会儿,雪静转身回去。珣譞见她肯回头了,便也往寝宫去了。停心桥上,两头的人两头走。
半夜停心桥,几声林木涛。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