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金风玉露正情浓(五)(1 / 1)
日子行云流水般过着,那些曾经温暖鲜艳过的画面,她都会记着的。那个男子如梨花乍开般的笑,会越过春夏秋冬开满她的生命。
那个男子在清晨的时候带她去青青的湖畔草地上,告诉她那些碎在草丛里的不知名小花的故事;在正午时分拉她去吃城门口小摊上的凉粉,听她抱怨太阳如此毒辣;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教她弹《苍梧谣》,静静地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在夜晚的时候陪她在屋顶上有月亮看月亮,有星星看星星,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对着苍茫的天际发呆,任她最后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或整个倚在他的怀里沉沉的睡去。于是一天便在宁静开始,喧闹中前进,静谧时结束。
她的院落在林府很偏僻的地方,说实话林府挺大的,而她就处在一个角上,还在院落一圈种上了竹子,似乎将自己与林府隔离开。她也未给这里起什么名儿,她说无名最好,便不会有人想起,于是原本便少人串门的院落此后便更是累月无人,或许并不是别人不想登门拜访,而是雪静不想有人来。可是就是有人来了,敲门声响在身畔。
“什么事?”
“是大哥,可以进来吗?”
“哦。”
男子推门而入,很平常地走到椅边坐下。
“近来可好?”
“无恙。”
“跟大哥说话,怎么可以这样冷冰冰的,这样会有人看上你吗?”接过茶,对着侍女莞尔一笑,登时那小侍女羞红了脸。他不以为意地吹了吹茶水,茶叶上下漂浮。
雪静低头数着琴弦,似不曾听到。
“雪静大了,该嫁人了。这是迟早的事你明白吗?”他抬头,敛去从来都玩世不恭的笑容。
“明白。”指甲勾过一道道琴弦,心事如翻山越岭却到不了他面前。
“哥哥对你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流言已经散开了,哥哥也未加干涉。”言语轻松下来,说地有些慢。
“为什么?”她真的不理解。不怕被父亲责怪吗,我的哥哥。
“因为哥哥跟你一样,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所以,如果你自己的争取得到,那哥哥就没有必要管你。”
雪静无言,看着天边飞鸟惆怅拉过一道线条。
“记着,如果你选择背叛,那就要承受代价及后果;如果你自己承担一切,那么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不做,那就什么也不用想。”哥哥用淡定的目光看着她,“女人就是女人,一进门,你的前途就不一定在自己手里了,哥哥说到这里就够了,至于如何,你自己想。”他搁下茶杯,手指在桌上一敲一敲。
“如果承担一切,那就义无反顾地做。”雪静轻轻地说,眼前浮现着那个男子的身影。
转眼已是秋天了,几阵连绵的秋雨过后,一个潮湿的黄昏,云竟然散了。
“小姐,我方才在大街上时碰到秋公子了,他请您到巷里来。”
“好,我这就去。”她有些迫不及待。
依是巷子口,蜿蜒曲折的小巷一下望不到头。斑驳的青砖与裂痕遍布的青石板相辅相成一种沧桑。
他还在弹琴。隐淡的哀伤似有若无,却实实在在传进她心底。
仍是相遇那时的场景,只是没有了梨花。破碎的落叶缀了满地的凌乱。
“璠洛。”她轻轻地叫,怕惊醒谁的梦。
他不作答,缓缓站起身,拿了门边的包袱,慢慢地关门,漆红的大门色彩凋零。
“你,拿这个干什么?”她急切地问。
殷红的落日像滴了血一样。
“音音,记得吗,我告诉你那件事,秋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我也是才知道。如今,秋家就剩下我了,或许以后各处都会有通缉。我原本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皇城,我不能再留了。”他目送归去的鸟,看它们往家的方向飞去。
雪静感到虚脱。他要走吗?他要离开,他忍心让自己穿着嫁衣嫁到一个牢笼去吗?
雪静怔住,眼前的风景突然被模糊了,可是他必须要离开啊,皇帝既然已经知道一切,那一定会抓住他的,天子脚下的皇城,危机四伏,或许再待一刻都会出事。
“那龙眼呢?”
“没找到,所以皇帝一定会下大力找我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哪里。音音,我必须离开。”
擦肩而过,带起一阵风。
擦肩而过,或许是注定的。
“不要。”雪静随着她回头,转身,第一次很无礼地叫喊,“不要璠洛。”
“你想我死吗?”他忽然转身直视她。
“不要。”她似乎只会这一个词了,她直视固执的希望他不要离开,“那,我跟你走。”大哥的话响在耳边,她甘愿承受一切。
璠洛微笑地看眼前的女子,清澈像水一样的女子,沉静的想荷一样的女子。这个从小束缚在礼法中的女子,竟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璠洛霎时真想带她走。和她一起逃离这个世界,弹弹琴,煮煮茶,赏赏景,就这样过完一生。
“不要,音音。”
“璠洛,璠洛,璠洛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是么?你是怕哪天皇帝抓到你,连我一起治罪是么?可是,可是我不怕。我不在乎璠洛,只要你带我走吧,好不好璠洛?”
“别……”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走了!”雪静抓着他的手臂,说得很缓慢,很沉重。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连累你。”璠洛用很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把深沉的感情也放在每一字间。
风很零乱,吹起他们的发丝遮挡掉视线,枯黄的叶很脆弱,就像她的心一样,一碰就会碎,落日已经到了西山头上了,天空一片灿烂至极。
“音音,如果我还活着,如果我可以回来,我会回来的,我会带你走的。”他抬手拨开她眼前的发丝。
“空口承诺此说无凭。”雪静摇头。
“天地为证。”
但雪静知道,如果相信,便不需有证,她选择相信,并不是相信大地,而是相信他。
“音音,我走的时候,父亲非要塞给我,带着也不方便,琴留给你。如果想我,就弹上《苍梧谣》;如果恨我,就毁琴吧。”
太阳沉下去了,她的心也沉了。她不想说任何话,她怕一张口就泣不成声。
“音音,等梨花开的时候,请想起我。音音,记得我,音音。“
太阳沉下去了,黑夜的到来让人措手不及,朦胧中看不清那个男子远去的背影了。泪痕把美丽的脸划分四分五裂。
梨花,离花,梨花树下的相遇是否意味着分离呢。
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绝情,说走就走,怎么可以这样绝情这样绝情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生命总是这样无奈呢,她抱着琴,她不愿再想什么,可是有些东西还是不可扼制的涌入脑海。
“在下姓秋,名宇……姑娘呢?”
“那音音就是仙女了,呵呵。”
“弹这首曲子,你会来。”
“音音,等梨花开的时候,请想起我。音音,记得我,音音。”
………………
璠洛走了,雪静安静了,她只在夜晚哭泣让泪打湿枕巾。过往,那些过往,依旧鲜艳美丽。 “他会回来的,他总会回来的。十年,二十年,或者是一辈子,我都可以等。”琴前的雪静默默地念,一个月,其实也很快,一年十二个月,其实也不长,那么,一辈子,也不漫长。她没有动琴一根琴弦,她怕琴声袅袅升起的时候,她的心会再一次伤得一败涂地。
没几天,林父提前回来了,林府热闹了,雪静这边却依然静如止水。雪静借口推掉了晚上的夜宴,趁着夜宴正酒酣耳热之际,和小墨从后门出去了。
雪静到了以前和璠洛常去的凉粉摊,摊主笑得一脸谄媚迎上来,“哎呦姑娘啊,久不见您,怎么公子没来么?您要凉粉吧?一碗还是两碗?定是两碗了,公子一会儿来吧?”
“嗯,他会来的。”
浅尝了一口,甜腻里竟有丝咸,才发现,竟是眼泪的味道,不可遏制的,眼泪竟如此汹涌,坠落入碗中。
“小姐……”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要是撞见熟人,可就不好了。
“小墨,你说他还会回来么?”任眼泪流下,风干。转身,望一片灯火繁华。璠洛,我会等你回来,不管人事变迁,光阴流逝,不管我青丝落尽,容华凋落,只要你会回来,我就会等,但请你一定要回来。就算只是见我一面,也没有关系。
这条街人影幢幢,急管繁弦嘈杂处,宝马香车如织。两三女子,香气熏风,或艳或淡,极尽姿态。纨绔子弟,前呼后拥,斗鸡走狗,呼朋唤友。这条街鱼龙混杂,雪静不常来,她是喜欢清静的人,热闹的地方闹地她心烦躁。她退出人流,站在阶上,高出众人一些便什么都看得清了。卖花姑娘满篮子的花拥挤出边缘,娇嫩的翻瓣莲(就是仙客来啊。。。)贴着她雪白的手腕。柳树下烫烙饼的大叔打坏一个鸡蛋心疼地手忙脚乱,旁边的老婆拧了他耳朵骂两声死鬼。首饰摊前的少女偎着情郎娇娇地伸手接过递来的金钗,羞满了半边红霞。古玩摊后的老板拉着客人就吆喝着开始骗人,讨价还价后一脸割肉状。中年妇女着急地在人群里找挤掉的孩子,落魄书生聚在一起喝着酒谈论皇帝的小老婆,忽然那头驶来一辆马车白马嘶鸣躁动却怎么也挤不过去,赶马人欲要掉头却寸步难行鞭子一扬打在空处。
前面仍吵吵闹闹,身后忽然安静了下来,然后琵琶弦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她一回身,皱了眉。花娘艳妆,龟公满脸横肉,老妈子殷勤招客。竟然,如花楼。(皇城最大、最豪华、最公道的风月场所,虽然名字土了点,但绝对是繁华至极,价格实惠,童叟无欺,老少咸宜……)
只听里面传出清冷略带酥哑的嗓音唱道:“昨夜梦魂中,渡头有君容。白衣依旧色,双珠墨如玖。惊来一场梦,夜鼓打三更。孤身起合欢,单衫总是凉。”雪静边思着下面该如何接下去,边打量此处。旁边小墨扯扯她袖子低低说:“小姐快走吧,这不是待的地方。”
“抬头明月光,年年恨不换。杨柳一朝青,故人三年别。都道春风好,何苦嫩柳条。”写的是离别啊,雪静心里想。“听完就是。”她往旁边挪挪,还是有些好奇的看着里面。
青漆的大门雕着百花竞艳图,刷金填银看这排场就够奢华。往里看灯光通明,分三层,中间大堂宽阔,最里左右设两处楼梯。最高顶离地五六丈(大概十五米到十八米差不多吧。。。),分别从六方拉出六匹绸带拴住一盏花型大宫灯。的确大得很,吊在十米多高处华光烁烁,地面上一池灯光。各匹绸带分距离吊挂小型宫灯,各盏宫灯间垂长流苏。凡风过处,流苏随风飘荡如花娘青丝般撩人地飞舞。绸带上缀了明珠宝石不胜计数,灯光反射下明晃晃地扎眼。二楼三楼,四周一圈,栏边女子或立或坐,或拂发翘首以盼,或执扇半掩妆容,或凭栏而望,或倚柱深思,或欢声笑语,或追逐打闹。一楼自是缓歌慢舞凝丝竹,香风袅袅,衣袂飘飘。如花楼走的是一等华贵路线,设计自然别出心裁。正中设莲台高约三尺(一米少一点吧。。。),旁设六柱。柱身皆绘牡丹图,朵朵花冠硕大,重瓣层叠,娇艳华贵。六柱间嫩粉色丝幔轻柔,隔了一片朦胧迷幻。莲台四周竟波光粼粼,莲花灯随水悠悠。难为这如花楼的老板竟在莲台四周凿开了一丈宽的(三米差不多了)水道,水波流荡里还有风情女子裸足戏水,媚态横生。
“当年江边愁,日日望江楼。楼下行人泪,天外楚云柔。春来复折柳,莲花满塘红。秋桂香正浓,腊梅何处投?”琵琶声停,此时无声胜有声。雪静默默地想,春夏秋冬过尽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絮絮的琵琶声如女子心事悄悄说给自己听一样轻轻响起,冷冷洌洌的声音化成一波春水,满含心事。“寒江随人走,清风送小舟。小舟何处去?顺水入海流。海流何尽头?思君日长久。”忽然琵琶上了个八度,拨弦急急如要把满腔心事付与郎听。“泪如海中水,思君薄衾透。心如井中水,思君漫不休。可怜君不归,日晚倦梳头。爱花心有愁,思月泪先流。”顿了一顿,突然又下到低音,如同空闺女子终于抵不住思念伏在床上啜泣,窗外白梅映雪,冷月荒潭。“韶华空待老,红颜总消磨。才听风萧索,又看春落寞。望君早日归,妾愿等之老。”琵琶“铮铮”两声爬上新高,花娘唱地削金断玉斩钉截铁,“若君有新人,新人才貌高。妾虽心有恨,愿得宝珠刀。一心付水流,半身将何存?念君骑竹马,绕床弄青梅。念君杏花影,月半犹吹笛。而今君思去,天涯永忘归。若非君如云,其心变化多。妾虽乡愚人,何苦空待人。望君早有音,莫将吾心扔!”一阵急弦勒得人肝肠寸断。琵琶声依旧余音绕梁,绕在这雕梁画栋的如花楼里,绕在柔肠寸断的林雪静身上。如同一个茧,作茧自缚般痛苦着。“她一定也一样……也一样……一样……一样的……”她喃喃念着,怔怔在如花楼门口愣立着。小墨一拉,她便倾下半个身子来,险些栽倒。狼狈地一抬头,看见俩男的站在大门口将入未入。堪堪对上一双眼。
满目的温柔,与璠洛的清淡不同。一身的紫色气宇非凡,更有妖娆风流,与璠洛的淡雅不同。
她笑了笑,像蝴蝶打开苍白的翅膀轻轻落在花间。正离开,听到后边窃窃私语。
“说明一个王朝的鼎盛最好的证据就是看妓院,你明白吗?妓院,人越多,说明国家富强了,百姓生活轻松和乐,你觉得呢?”
“恩,恩恩,同样也说明,游手好闲的人更多了,败家子更多了,闺房寡妇更多了,夫妇之间冲突也就更大了,若家庭不稳,国家怎么稳呢。”
“哎呀算了算了,逛青楼就逛青楼,谈什么国家大事,真是有病……”
“恩?——有什么?”那一个“恩?——”华丽婉转,如同落花拂过三千玉阶,十万繁华。
“有……有……有情调啊!快走快走,不然那个梅花就被抢啦!”
秋天最后一片枫叶落尽,最后一朵菊花落下,冬天颤颤巍巍地来了。冬天来了,陛下选妃的消息也就来了。雪静不愿多想,林家女子都是自生自灭的,就算这辈子耗在这儿了,她也只能认命。那个梨花映水的男子,像是泼墨山水画里最淡的一笔,从来只被有心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