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金风玉露正情浓(四)(1 / 1)
马车里。
“刚刚对弈间我和他说的话你听到没?”大公子拨弄猫尾。
“没有啊。”此人现在很郁闷。为什么明明自己心静不动却屡屡气躁?
“父亲教我棋就是教我兵法,棋上每一步都是行兵布阵,棋盘上分明战场。熟读兵书不奇怪,可是熟读兵书却又不愿建功立业甚至连我一扯上他都要摔棋盘走人了那才奇怪……难道真是淡泊的人……那有何必来此……大隐隐于野么?”心思百转千回,手上力道不觉加大,连连扯猫尾,惊地那猫竖起了一身黑毛白毛。此猫悲愤万分……这究竟是为什么?!
“总之……总之……”大公子顿顿地不知要说什么。
“总是什么?”雪静虽问,心里冷哼一声将出未出。总之,他是不会成为你的幕僚的。她挑帘,窗外红男绿女,人世繁华。
“小姐,方才来信,老爷子入冬时回来。”小墨说,“小姐,小墨有些话,也实当讲一讲了。”她是从小与雪静一起长大,说话自然熟稔许多,也不忌主仆身份。
“恩,父亲长年驻守边疆,也该回来了。”雪静换了个姿势看荷花。
“老爷在外,我们这和夫人他们又隔得远。这是大公子都已经知道了,不知怎的,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当然清楚明白的,老爷回来办一件正事儿就当是把小姐您嫁了。坊间传闻先皇驾崩时留诏当今圣上要娶林氏女子。现在林家小姐们能嫁的可就剩下您了,您要想好该如何啊。”
“恩。”雪静用指勾起一缕发丝,轻轻拂过。她是聪明人呐,可又是最愚笨的女子,三年前何尝没有想过呢,小墨讲的这些她也早明白了,可是人一陷入情沼,怎么还会出的来呢?
“若是当初不相见,如今便可不相恋。”一句话,道破因果。
风吹过来,撩起她的青丝缓缓地飞舞。满池拥挤的荷花荷叶也都相互轻轻地撞着,看上去有些乱,看到底是景乱还是心乱呢。
嫁人是迟早的,她早明白。可是嫁了之后,她老去的年华中又还剩下什么呢?她是要在亭台楼阁里度过一辈子的,她将要在那里看青春没入红尘,看青丝褪为华发,看奄奄一息的自己如何被掩埋掉。男人在家庭之外还更广阔的天空,驰聘疆场,建功立业,而她,又将会剩下些什么呢?一些哀愁,一些自怜,一些不甘。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年华未老的时候放开一次呢?如果结局是一样的,那我还会剩下一些可以回忆的东西吧。”轻声碎念,如此惆怅。
这就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得出的想法,挣扎一次,在平静中死去,不如在争取中毁灭。
夏日,高柳乱蝉栖的夏日,让雪静感到分外烦躁。
小巷还是那条小巷,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在秋天过后,我便不能再踏上这里了,雪静想。她轻轻地走在小路上,沉思。可是一抬头,就掺入他温柔的眼眸里了,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融在他的眼眸里。
“你在想什么?”璠洛淡淡地笑。
“嗯,没什么。”看到他,雪静心里悄悄平静了些,就像在波涛中乱撞的小船突然搁浅在水中的小岛上。
“没事就好,有事就讲。”璠洛很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当然,更像是在拍一只狗狗,“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么?”
“哦,那走吧。”雪静拉起他的手就走。
“你知道要去哪里吗?”璠洛轻轻皱眉。
“不知道。”
“那就应该我带你走。”璠洛觉得有些好笑。
“哦。”送了个白眼给眼前人,自觉地退到后面。
“我以为是哪呢,原来是这座山呐,诶,怎么不先吃饭啊。璠洛我好饿。”雪静拉拉他袖口,抬头,仰望,做可怜状。
“之前你又没说饿,我怎么知道你会饿,忍忍。”
“哼!”没办法没吃的,只能用“哼”来表达内心情感。
璠洛连拉带拽地把雪静弄上了山顶。山顶上一座亭,最重要的是桌子上有篮子,更重要的是篮子里面有雪糕!璠洛看雪静在饿得走不动的情况下面对食物依旧面不改心不跳,细嚼慢咽,不由难过。被礼教束缚的女子,都是如此。
看过如万舸争流竞渡的落日晚霞,天色渐暗,璠洛牵起雪静往林子深处去。虫鸣鸟叫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恢宏。伴着潺湲水声,接着走,便在林子中出现一方空地,一块很大的水潭,一座很玲珑的竹屋。
已经可以看到点点绿光漂浮了,萤火虫们已经出来了。在银色月光的沐浴下,吸收月的灵气,努力让自己绿色的火苗更亮一点。小小的它们在空阔的空地中游荡,悠游自在,无拘无束。他们轻轻地飞着,不惊动一株草的美梦。它们不追逐打闹,不互相比美,只是静静飞着,给群山草木欣赏他们仅有的一点美丽。他们很安静的美丽着,不需要夸耀。没有蝴蝶的妖娆,没有蜻蜓的清纯,有的只是轻盈与空灵。夜空下,正是这些萤火虫飞舞的时候,蝴蝶和蜻蜓都黯然失色
萤火虫越飞越多,漫天都是。雪静两手轻轻合住,三四只萤火虫在她两手间挤来挤去。看了许久之后,雪静把两手平摊,于是那几只萤火虫,又融到大背景里去了,一闪一闪,就远了。
密集的萤火虫像无数盏神灯,绿莹莹的灯芯晶莹而剔透,点出一个静谧的世界。
“你看他们多像星星啊,那这里就是天上了。”雪静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地说。
“那音音就是仙女了,呵呵。”面容在点点绿光下显得很宁静。
“不要。仙女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可是现在,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她明白。可是,他们究竟算什么?倾心相交的朋友吗?还是自己一见钟情了?
璠洛没有说话,雪静静静地看着绿光划出又没的弧线,虫鸣声絮密如落雨,却依然是诡异地安静。
萤火虫多得数不清,不断从林子里飞出,在潭面上会合。它们的风采投映在水上,于是水里便有了一筐绿玛瑙。
似乎不忍打扰这宁静的魅力,璠洛用很柔软的声音叫:“音音。”
“嗯,干什么?”虽然这个称呼听了很久,但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他不是在唤她。
“音音,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叫你音音吗?“眼神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回到了记忆中的片刻,漫天萤火虫都还在,只是多了一个叫他洛哥哥的女孩。
“她叫秋雨音,别人都叫她秋雨,但是她逼我叫音音,她很开朗,很活泼,很爱笑,很爱跟在我后面哥哥,哥哥地叫。如果她还活着,有你这般大了。“语气渐渐低沉下来,萤火虫也不再飞舞地那样欢快活泼。
“怎会死呢?一个府里的小姐。”雪静有些难受。
“可她根本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啊,父亲娶四娘的时候,四娘已经怀孕了,都已经三个月了,生下来的见是女孩就不想要,还是四娘寻死觅活保孩子。那时候四娘受宠,这个孩子就当小姐养着。可是过了两三年四娘不受父亲欢喜了,无秋家子嗣,又干了一些错事,父亲就不要了,不知道扔到哪里。”璠洛似已脱魂,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但还是把她养着,想着哪天要和哪家结姻就把她嫁了,白捡的女儿,利用也不可惜。”
“那她一定活得很苦吧。”想想自己,那是好很多了。
“是啊,可是她还是爱笑,很放肆地笑。她只会扑在我的怀里哭,其他的时候看不出悲伤,她喜欢听我‘音音,音音’地叫,她说这样她才知道洛哥哥还在陪她,可是真的有一天,她听不到我叫她音音了。”说得很轻很轻,仿佛不愿惊醒那已沉睡的恶梦般的记忆。
“她嫁人了,14岁。”
“那么小?!为什么会被嫁你为什么不帮她?”雪景感到有些窒息。
“家里出事了,来3个人对父亲说了什么话,父亲很恐慌起来,说完了,后来家里把她嫁过去。但谁知道,他儿子竟是个疯子,音音在那受的苦可想而知,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死了,我都没有见到她。”
雪静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就觉得他一定有深沉的痛苦,只是积攒在心里不愿意提起而已。日子久了,以为那些沉淀在岁月间的苦涩已被时间冲淡,可是每当提起,苦味就冲上心头。
“怎么会这样呢?什么事?为什么不救她?”
沉默,漫天的萤火虫,漫天的忧伤。
“父亲知道我肯定不愿意的,于是我才知道秋家竟会有这样的秘密,我才明白她必须牺牲。”
牺牲?牺牲?就像她一样,她也将被牺牲吗?又谁是甘愿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的,到底为什么。雪静像雾里看花那样迷蒙,她看不清眼前这个男子了,他的身影在黑夜里愈发模糊。
夜已经很深了,没有月亮,只有萤火虫还在飞。一切都已睡去,无声无息。
“那个秘密压得我很重,你知道吗,要窒息。”已经很悲伤了,那个男子第一次把自己的感情释放出来。
“那你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璠洛无力地笑,“音音,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每次你来我都在弹同一首曲子,那么我告诉你,因为我感觉到,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会来。”
那个夜晚,雪静她只记得在漫天萤火虫里,璠洛说的最后一句话和下山时他对他说讲的那个遥远的风尘里的秘密。
岁月纵横,太平盛世里抹去了刀光剑影。横刀立马,血洗成河,乱箭如雨,白骨遍地……这些事已是百年前。一百年后的王朝国泰民安,然而一百年前却是烽火连天。
皇城已破,三百年繁华已成前朝。一辆风尘仆仆的马夫载一个沧桑的人到了堇州。曾经他还是朝中重臣,现在要改称前朝遗老了。在堇州,他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与满车珍宝交于他的故交。堇州大族秋家当时的当家之人。这位老大臣受皇帝之命,挖出帝王龙椅上主龙的赤玉龙眼,遣送出城,皇帝用心良苦,即使叛军夺我江山龙椅,也要给你一把残缺不全的椅子,让你受万世耻笑。
新皇已登基,政局不稳,于是几代帝王皆无心于此。,所以那颗龙眼也未给秋家带来太多风波。秋家每一代之人都以保护龙眼为己任,因为这已经成祖宗家训。而且接过龙眼的那位先人,曾立誓若后世将龙眼丢失或被帝王所得,秋家子孙无存。
而如今,五谷丰登,百姓和乐,四海清平,皇帝便越加看重这龙眼,于是便下大力寻找,下令私藏龙眼者满门抄斩,在宁静了百年之后,这颗龙眼终于要掀起血雨腥风,该来的总会的。
轰——
一个雷将窗边雪静吓醒。
风从窗里灌入,吹灭了摇晃的烛。几道锋利的闪电势如破竹般划破漆黑的天幕。大雨倾盆而下,让人措手不及。园里树木在风的摧残下扭曲,桌上纸页被窗口吹进的风带起开始群魔乱舞。
一切看得雪静心惊肉跳。
又是一个闷雷炸过,雪静看见房里一切闪白了一下,就像一下被吓地惨白的脸。帘子随风动地愈加猖狂,只觉得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窗外雨在哭泣,心忽然漏掉一拍。
满门抄斩。子孙无存。
八个字像雷一样轮番响过林雪静的心头,恐惧像这场雨一般扑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