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1 / 1)
她一向醒的很早,竹林里啾啾的鸟鸣声与咯咯的笑声欢畅无忌地响起,让她一瞬间以为是回到了多年前乡村的院落里。推开门,小姐坐在美人靠上由小墨梳发,两个小丫头不顾有主子也打闹着。她突然想,为什么当初是被卖到如花楼啊,如果是在这里当个婢女也胜过□□百倍。可是事到如今,她只能挣扎着活下去。即使那么多人抛弃了她,她也要继续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希望。
“起来了啊?”小墨放下梳子,看看她的脸。“这药真是很好诶,再涂两天就好了哦!”
雪静回头看她,站起来,“先去吃饭吧,七娘。”
雪静走下阶,往竹林里去。七娘用完饭,又换上干净衣服,方坐下来换药。
“我原来是叫叶萋萋的。”七娘对小墨说。
“叶萋萋?多有生机的名字啊。你是春天出生的?”
“对啊,三月初一呢。”
“草长莺飞了。”
“你是回如花楼吗?”雪静在门口问道。
“小姐回来了。”小墨连站起来。
“这个样子回去,恐妈妈又要打骂了。”
“这样子还要打骂?”小墨极是不明白。
“妈妈定说我招惹是非,不懂规矩。”
“这里是不能留你了啊,你是往哪里去呢?”
“小姐有没有另外的去处?等我把脸伤养好就走。我又不得宠,这样子回去,指不定又受多少……”
有是有,只是极不愿意的,便只沉吟。
小墨见雪静一时似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小姐,秋公子那……”出口突然觉得不对,就连忙噤声。
雪静忙无奈的说:“有是有,那人也是孤住,不过……是个年轻公子。”
“无妨的。”她当然没关系了!……
雪静皱着眉头,也只好这样了。“小墨你送她从侧门出去找璠洛吧。”坐了一会儿,起身找了大哥去。
小墨把七娘带到璠洛处,忐忑地说了缘由,本以为璠洛不会接纳这风尘女子,不想璠洛竟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助也是应该的。晚上姑娘就睡在房里吧,我在外面就可以了。”
“多谢公子。”七娘盈盈施礼,虽不是百媚千娇,也是一番风流婉转,小墨转身用拳捶了捶额头觉得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大公子虽是也纠结,可是也只好这样了。“你去看看?”
“你不会去啊。”雪静闷闷的说。
“我出的去嘛我?”大公子拨着玉箫上的流苏,“再过一时半刻又得来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干什么啊?”
“你就待几天吧,等大夫人消气再说。”
“我还是想去找她。”
“找什么找啊,就这样算了吧。反正那时你也没跟大夫人对着干。”
“你说我是不是很懦弱?”
“……有点。”雪静缓缓点头。
“……你就不会委婉点?这个样子怎么嫁的出去?掰指头算算你今年都多少了!”大公子用玉箫点着雪静脑袋。
“两只手数不过来了哦……算上你的两只手还差不多……”
“想过吗?”他收回玉箫放在手里摩挲。
“没有……”想什么想啊,反正从小就知道了的。
“没有……那就不要想了,想太多反而不好……我就想太多了……”林海苦闷地笑笑。
青石小巷蜿蜒曲折,裹在清晨浓浓的雾里。曲径通幽处,别是一番自在娴静。梨花树静立在小巷末,韶华胜极的时候她是那样绚烂过,想一个白色的梦,盛开在百紫千红的春天。
璠洛开了门,褪色的青衫微微发白,那青绿色不再那么鲜艳明亮,而带上一种沉淀的沧桑。
雪静站在林海身后,娴静的、淡然的,连同怀里那只睡熟了微微打鼾的猫。此猫通体漆黑,前两腿雪白,毛色纯正黑的黑白的白。当然了,林小姐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却是他大哥硬塞她怀里。大哥喜欢创造各种类型的美人,连妹妹都不放过……
她今日也着的是青绿色衣,裙裳右下侧开一朵清水芙蓉,荷叶卷了整个裙摆。玉簪搭在发髻上,玉白的簪子顶端却是翠如深潭,仿佛雪山下的一抹碧水荡漾。她垂了睫,掩住眼底波澜。
二人寒暄后进门,后小厮跟上。摆酒庭中,举棋桌间,相谈甚欢。她是不懂棋的,自小父亲严令不能碰的就是棋。但林海不一样,是小时林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况且林父也是一代大将,自幼教之曰:棋法即兵法。
雪静晃荡在秋千上,秋千很低,木板很厚实,想来他改装过了。清晨微凉的秋风漾过裙角、衣袂,以及怀中那只猫黑毛飘扬。雪静一手握绳,把头倚在绳上,遥想起一些事情。她只有从一些漏了嘴的吓人口中知道母亲的事,那个当年号称第一的才女。那样青春韶华的女子,也曾如她一样兀自雍容盛开着。她著称是因为棋。曾设一局“梦呓”,为梦中所悟之棋,是以无人能解。后来,她嫁了。然后生下林雪静,后来,她失踪了。连同消失的还有那局棋。然而终是还有人记住那局棋的。
林父两年前出征那夜,月凉如水。雪静照常去请晚安。中庭如积水空明,梨花拢月倚东墙。石几石凳,白子黑子,清酒已凉。平日她还在院子口时,父亲就会转过身来,他的剑眉如刀锋挑起般一扬,叫她梵儿。但是今夜没有。他摩挲着手中一颗黑子,石桌刻出的棋盘上黑子走如游龙,白子动若惊鸿,相生相存,又相克相斗 。融于一盘之中,又处处暗藏杀机他手里那颗黑子迟迟没有落下。那子换到左手,右手握酒杯,仰头一气灌入。辛辣的酒如蛇信在喉间翻滚,胸口如燃起烟霞烈火。
“鬓色生秋相思泪,一寸衣宽愁几许。”
落花无言,雪静听着,忽然想起另一句话:“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个武人,只为了附和一个女子的喜好,便去学吟诗作对,只为了让自己在她身边时不那么粗俗不那么无知。然而总是差一点,他那习武人与生俱来的粗犷又如何能完全磨化成一个书生的风流儒雅。
“这棋,原是死棋。”
“或为你之活棋,我之死棋。以我之心,何能解你心中之棋。”
竹影斑驳,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长,惆怅被拉长。清凉的晚风拨弄花影,杏花开了一地的碎玉乱琼。她知道她的母亲最爱这变色的杏花,从深红到雪白,像是一个美人红尘消磨慢慢迟暮,素面朝天地随落花葬入红泥之中。“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是母亲最爱的一句话。她知道的仅此而已,京华烟云中以慧名著称却又身败名裂的女人——母亲,杨之水,表字云之。
正待回走,背后突然一股气流卷起棋子噼里啪啦打来,忽然又一收,满地黑白子如珍珠短线般蹦跳翻滚。
“是梵儿。”他的声音洪亮如同两军对阵时垒起的战鼓。
“父亲,是我。”
“有事呵?”父亲走来,身体修长如青松绿柏。
“给父亲请晚安。”雪静伏下身子。
“不用天天来了。”
"《礼记》有言‘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雪静不敢背圣人言。”她恭敬地施礼,黑缎子一般的头发倾泻了半个肩头。
“哦,那就这样吧。明天爹爹走了,你要听大哥的话。那些姨娘们不想理得就不要理了,只是老夫人你还是要听话的。你的性子说柔顺也不是,总有那么点偏执……像她,像她。好了,怕是要三年五载才能回来……刀剑也不长眼的呢……怕是回不来了……”
“怎么会呢,父亲主将,哪用亲上战场?你要是回不来了……谁帮我找我娘呢?”她真的想知道,父亲的鬓是为谁生秋,相思是为谁而累?衣是为谁而宽,愁是为谁而愁?真的是,母亲吗?……
“你的娘,要自己去找……我?我是再找不到了。”他负手望月站在亭中,黑发里飘逸的银丝有月的光泽。长伫立,西风凉。
“喵——”那团东西娇娇得叫了一声,雪静白了一眼,心中甚为不爽。
“啪。”大公子很是高兴地落子,“璠洛,我们下了半个时辰了吧?”
“大公子棋法精妙,在下不如。”
“你讲话不要这么文绉绉的好不好?又不是填词作曲。”
“向来如此,习惯了的。不好改。”
“……能和我下这么久,你也了得的。”大公子很是自傲的说。
“公子刚才一步逼得在下走投无路了,这一赞是当不起的。”
“置于死地而后生,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可能。”此人摸摸下巴,露出“反败为胜也绝无可能”的心口不一的奸诈表情。
“非战至最后,不能言胜负。”璠洛敲敲茶盖。
“战至最后之人,才是不懂审时度势的人。若当真败,也应及早抽身,保存实力,韬光养晦,再寻战机。”
“呵呵呵呵,公子这是讲到哪去了。”璠洛清和地笑,像碧波水面一圈圈涟漪蘸开。
“棋盘厮杀,与战场真无两异。”
“有异有异。”璠洛端起茶杯,垂下睫。
“哦?何异?”刷地一收扇握紧手中。
秋公子淡然闲适放下茶杯轻轻一搁,闲适淡然地吐出三个字。“ 不见血。”
大公子面上稍稍一僵,随即恢复玩世不恭万事不管的无耻笑容,“呵呵呵呵见解独到……独到……”
雪静早已移到桌旁,蹙了双眉。二人谈笑间抬头见她似蹙非蹙笼烟眉,一个扇子出手,直袭额头;一个以手撑颔,含笑瞅着。她虽不懂棋,但凭第一感也隐约觉得他是要输了。
“哦呵呵呵,你可是答应了的,输了请吃饭!”大公子笑得心眼开花。
雪静白了一眼大哥,心想就你这手笔去的都是销金窟,坑人!便道:“大哥,这猫好生讨厌的。扭来动去,一刻不停。”此猫无语……刚刚明明是在睡觉!“给你吧,我不要了。”
大公子心情舒畅闲着没事干想逗逗猫也好,伸了一只手摊开手掌。雪静托起猫,送到棋盘上方,正要递过去,忽然“喵——”一声惨绝人寰,此猫挣扎万分霎时掉落。“砰——”一声撞上棋盘,棋子飞溅,再扑腾几下,满盘的棋刷拉拉滚落到地上。
“什么?!”大公子眼珠子一顿似要蹦出眼眶。
“我就说了,这猫闹得很。”雪静无奈并淡定答。此猫无语……刚刚明明是你掐我!
璠洛眼帘微垂,凤眼微眯,霎时隐了一眼流光。右唇边噙一抹更甚于雪静的无奈的笑,右手中指食指相夹的白子兀自停在半空,衣袖滑落两寸露出白里微黄的如缎的肌肤。那手指骨节分明,有小小的茧。他慢慢半偏地抬起头,眼里是好笑的神情,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最后呵一声轻笑出来,像是悠悠山笛的在花间回荡。他把握棋的手抵在唇边,微皱着眉头笑着对雪静说:“朋友一场,你不必如此偏护自己哥哥吧?”
“大公子,这可是不分胜负了。”璠洛伸手抚了抚哀鸣的猫,黑色柔软的毛在他手心里如波浪般层层翻开。
“什么?!”大公子一把扯过猫尾抛到一边,此猫极度无语……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明明是中途而止嘛……胜负是可以分的咯……”大公子嘟囔着。
“对啊,是可以分的啊。”璠洛把棋盘上的棋拢到中间,一丝不苟的,似在做一件万分重要的事。
“可是在下饿得很……饿着和大公子再厮杀一番吃不消的啊……”这话听着甚是任性。
雪静疑惑着又似乎明了,看着某人胸有成竹的淡定样,倒抽一口冷气……莫非……自己太心急,坏了璠洛一步棋……看来观棋不动手才是真君子……